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隱沒 14─ 過往 ( 2 )
2005/08/14 09:54:59瀏覽752|回應0|推薦3

這是空前未有的打擊,要到這時候我才清楚金錢無所不在的壓迫及威力,領略到「一文錢逼使英雄漢」的窘迫與挫敗無力。我和荷澤都是只看前程遠大不顧眼前的超現實主義者。結了婚,我就聽從他的勸說,專心寫作和翻譯,辭了他說得「雞肋」 ── 圖書館員的工作。猛然到了這個處處都等著錢來打通關的時候,不由想及哪怕若有點圖書館員雞肋般的薪水也是好的,眼前我倆人可是一點具体的收入全無兩手空空的基金會寄生蟲,任何丁點進帳都是好的。「阮囊羞澀」,縱口袋空空讓人羞愧內疚抬不起頭來,然而真正底挫敗惶恐還在於遽爾陷落於無邊無際底深淵裡頭的無能為力之惶惑慌亂。在在一切顯示出自己的無能為力,一籌莫展之下,我思索復考慮不曉得該如何覓尋出路與自救,我絕不能不救助我的丈夫。

沒有更多的考量,唯有抓緊溺斃前能捉住的任何可救命繩索。我僅有的技能與謀生方法就是鬻文維生,賣小說當然緩不濟急,可我很早就為電影公司劇本,只要跟公司談好名目,接洽好,就可要求付定。對眼前的我而言,為影劇界寫劇本是最實在又直接的寫作者謀財之道,我趕緊搭線去重新拾起我在香江的舊關係,想再藉著當年在影剧圈編寫剧本的關係,重操舊業。通過電訊,舊識及友好的提調幫助我又再爭取回到電影劇本編寫工作。好在名聲猶在,我得以編寫劇本籌集急需的費用,靠著勤編勤寫,兩三年間很趕出一些剧本,終於得以負擔不斷累積高漲的住院與醫葯費用。

荷澤經過開刀急救,挽回生命。住院治療期間,逐漸恢復意識,可是心身俱皆萎頓,四肢無力支撐体重,尤為困難是身軀失去操作能力,左半身半身不遂,無法自己行動,起身移動或入廁都得依靠我及護士的扶持運動。醫生要求他量試著做輔肋運動以恢復体力我力量,每天陪侍病人的任務就是進行醫院安排復健程序。醫生表示生命現象就是挽回,此生也不可能完全復原。要復健唯有靠病人本身意志盡量運動來復健。

雖然情況如此,身體復原尚較心理復甦快速,心智常現得恍蕩靡耗。他面對病後遺症的態勢尤讓人耽心,對於可能因之而來的嚴重拖沓折騰,失明或心神喪失甚至死亡,表現出極度平淡漠然底神色,不但不在乎,而且有著不當回事的等待任何損毀事態來臨之態度。大病之後,整個人怠倦憔悴,面上皮肉浮腫,隨時顯露出極度乏累的神情,醒寐未已又復疲憊睏倒,主治醫生是荷澤的朋友,他表示都是胰島素缺乏生理現象。

我向來的生活是為著寫作的目的而存在,寫作就是我的生存重心,日常起居睡眠以及三餐習慣向無秩序與定規。現在陪伴荷澤住院,為了照顧病人不僅生活形態得調整,而且起居作息更要全時勤地配合病人的狀況與需要 自得放棄我原來的生活方式,放棄向來以寫作的情緒與需要的作息心態。我原先從未把物質與生活上的便利或舒適作成生活或過日子的考量,現在首先得把優先次序整個顛倒過來,開始仔細注重飲食與生活細節,所有的起居安排都以病人的為重點,完全抹殺原先文人名士式的隨性且馬虎的生活態度及習慣。

照顧病人使我整個生活態度是大改觀,由於從來自視以作家為職志,平日生活時時刻刻無不以捕捉靈感,在心頭內探討追索人性和人或自己存在的可能意義以及構築故事、角色的遇合遭逢等等關係與情節為首務。可以說不斷地向心靈探索乃是我平日關注的重心,一向疏於實際生活的關注與在意。

我向未嘗看重飲食,經常覺得食物是一種侵襲,不說過多的食物,造成的健康與疾病的妨礙,常因僅僅吞嚥進食物進食道的慣熟感即會使我厭煩,不時處於不耐甚至反胃的心情。我可能有厭食症,每餐之後,我都得極力牴牾住胸腔或肚腹裡的洶湧翻胃,吞下食物進入輾轉廽腸,思及如許長久而反覆攝食慣常讓我有著為食物所役的厭煩,老覺得人之一生難道就只是為著食道一路以下的反覆填充與排泄過程嗎?

掙脫開以後設概念統攝著為延續生命的奮鬥而頓生齷齪之感,果腹絕不是人生存的唯一功用。我噁心得想嘔吐的由就在此地,我常不由己地想至人確實不僅止於走獸,活著功用不能僅止於同別種生物一樣,自食道至大腸的蠕動攝取吸收為已足。人該是不應長久吞嚥食物下肚的生物。

我的諸如此類的意念或想法難免不會不影響我看待病人的情緒,復原的病患似乎只是為著進食及排泄而存活,這樣日復一日的反覆重覆的過程讓我覺得猥褻煩瑣。我努力抵制此類不耐的心情,屈從實際的情形與需求,思考著活命的源泉,不讓逐逐漸病癒的荷澤,身体各方面的恢復遲滯。心思情緒上的抵禦,使得隻身照料他的我構成極大負擔,如果情況可能我寧願負擔高額的特別護士費用,自己寧居從旁協助的角色。但是收入捉襟見肘,自海外賺取的收入根本無法拿來負擔美國本地天價般高昂的醫藥費用,我併盡一切心力寫出來的一本電影劇本抵不上一個特別護士的一月之工資,更惶論其他。所以除了自己一面趕著寫劇本,一面悉心照護病人外,別無他途。

荷澤手術後的遲鈍與無反應也特別顯現在進食方面,到了進食時間,我就得讓他配合準備用餐及餵食。時間一到,不提醒,他自己從不會感覺需要進食,視力不行,食欲或嗅覺也遲滯,從不曾自動覺得需要進食。一旦進食,也無飽饜之感,不讓他停止,他就不知道停止。這樣的反應縱是夫妻也很讓人氣餒,他乎失去界限感,我有時不得不感到恐懼,常感到自己該如何支撐下去。

這還只是問題的一面,由於大腸蠕動能力薄弱,食物吞嚥進病人肚腹,不容易自動排泄出來。經常多天無能排泄,吃盡去的不曾減少,念及他一腸子的屎污,不由不為他難過,然不強他排泄備覺難安,每過幾天,我得提醒護士配合著幫他通便。人老了器官也用鈍了,消化等等系統也都遲鈍了,老人多半便泌,排糞是頂困難的事,每次都讓他受盡折磨,常逼得我們用輔肋工具從肛門來清除穢物。他雖不作任何表示,但都是極端苦難。一看時間差不多我都得堅持著強迫他進行通便,雖說如此被動,仍然深切感觸到生命的頑強,年紀大了,為活命掙扎的努力與戒慎謹懼就得堅 韌 牴 撞過原先視為一般平常的感應。

荷澤腸胃的消化力不再強健,請來論鐘聲幫我忙的護士克莉絲 說小腸功能不彰拉的的是稀屎,大腸不彰則拉出屎乾。荷澤大約大小腸均不行了,乾稀屎輪番降下,好不容易擠命似的擠出些其乾如橛的糞條,轉瞬間又辟裡啪啦地流出一搪瓷便盆黃水。

是稀屎還好,光拉稀屎不是問題,稀哩嘩啦,黃河滔滔挾泥沙以俱下,糞水來得快,去也快,但不會停,總是一拉再拉,才回床上,馬上又來了,有一兩回便壼還來不及倒掉清理,他老屁股又來了,弄得床單一灘糞水。稀的怎麼都好,苦的是乾屎條,使盡一切力氣怎麼都排不出,不排又漲得難受,成天上上下下的掙扎,苦不堪言。每次掙得他臉紅脖子柤,使盡出奶的 也擠不出半滴屎粒,感覺上似乎是永遠也排不出,屎糞永遠梗在肛門裡面。力竭之下,更怕使力爭擠得腦血管破裂,唯有用人力伸入肛 門裡面幫他掏一點是一點。多半排出的屎糞常呈現極端乾燥的模樣,細小堅硬有如山羊的黑屎。若排出來的不是黑屎橛,則是消化不良,食物進入腹內,又幾乎是原形出來。較稀的糞便則食物的形狀都還在,除了顏色改變成烏暗色,尤其吞食進去同纖維類的菜蔬,幾乎都未曾咬碎莖葉宛然。

主食加重菜蔬水果是病後醫生建議菜單,原來他一直是個肉食者,每餐非肉食不歡。我雖向不講究飲食,但一向偏重輕淡,不大吃肉。佛家不食肉食這點禁忌的界說頗得我心,佛家認為食肉類即吃屍体,食動物的屍体,而且是以金屬刀光殘殺使之受苦痛而去的屍体。人一直在吃屍体,人和生物,生物和生物一直是靠彼此相食而存活,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沒有對方的屍体,彼此就無從存活。相食而活命,向是生物生存的定律,而且是當然求取生命之源。

雖然我自己可以不食肉,但是醫生認為荷澤的食物也絕不能短少肉類,否則營養攝取不充分。他原本就瘦,大病之後,他的身軀更削瘦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為他洗浴,不由使人感傷,原先好好的一付骨架,短時間竟完全萎縮拘瘻成骨骸似的。洗浴時,他完全無助,枯乾的老人竟像個無助的嬰兒般聽憑旁人擺布,我和護士像照料嬰兒般地為他洗身。他雖然皺縮,但皮膚還光滑細嫩,身軀除了瘦削顏色較暗並無其他變異。唯有特別的是生殖器較病前顯得萎頓濃縮,但這是一時現象,因為是即使如此,還是有反應。很奇特底,病人對性的感觸仍在,觸撫敏感,他竟然喜歡讓人觸摸那兒,尤其是是護士克莉絲,對我倒無特別反應。明顯可覺他渴望克莉絲觸及那兒,這種情形發生,最先頗讓我受窘,念及他是個無助的病人,不能不釋然。

我實應慶幸荷澤尚對異性懷有與趣,至少證明他仍生趣盈然。克莉絲是個有些發福的中年婦人,在我眼中並不具性吸引力,但對他卻構成衝動的原由,竟然現出反應。見著病人那話兒不期然鼓起,克莉絲並未顯出靦腆的神情,她作護士已久,應早已領略過類似情形。可是終究係與病人妻子同時面臨這種情況,難免略嫌躊躇。然作為病人的妻子的我卻有不同的考量,感到這種接觸帶給病人生理反應同時也帶出生趣,我於是低聲請求她。

「拜託你幫他洗那兒,好嗎?」

她看我一眼,臉上似有種奇怪的表情,她理解我的意思,也曉得我的用心,這是她做慣的工作,理應不覺為難。她並未答話,乾脆在他下面搓揉起來。我退開去,讓她為他進行。她照料病人慣了,可能清楚這種情形,事後她默無一語地接受我額外付出的小費。

我退出浴室, 瀟洒開脫嗎?我並非不在意。北風如刀,滿地冰霜,理解與体諒是一回事,對於生命的虛榮與刺戮仍無從釋懷。無論如何那層感覺不會不在,女人其實和男人是一樣的,根深蒂固為性欲與生殖的誘惑裝具所惑,即使到了雞皮鶴髮的年齡或時刻,性誘惑在身上縱使可以抹殺到不再存在,仍然為其魅影所惑,生與死在這上面反而顯得無足抗衝。女人總之程度上總是處於被動,引誘雄性成其動物性的天職,佔有與完成的焦慮仍然無不同於雄性之焦灼。

有些時候,我會覺得荷澤娶我時已上了年紀,對於自己實較為合適。我常不由己地要考量自己是否對於異性尚具吸引與否?以及對性與欲的無能為力,使得我寧願選個伴侶攜手共渡餘生為已足,雖則這不能不說求其次的抉擇,而且他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需要的男人。

兩個人各方面都有極強的意見,他康健時就時常陷於意見不同的爭執中。除了性生活而外,平時生活上更是未能適當調和,以致兩人經常各幹各的,同一間屋簷下不時處於心懷不滿底僵持,可以半天互不相睬。患病後,他雖處於我的完全照顧之下,仍時有彆扭之怨,他會顢頇著身軀抵觸不讓我幫他翻身,他做人一向克制有禮,即使久病纏綿床褥,言詞上依然謹慎,不常虧人。他的不耐似乎都是藉由身体之不配合來抵制我不熟練或不情願底照料,而對於我以小時計酬請來幫忙的克莉絲或別的特別護士,則非常配合,他似寧願她們來服務或處理他的事。他一方面感激我,生命的這個時候唯有的支助與親人。然另一時候又能感知我的不情願,或者觸動他身子的笨拙。不高興時可以拖住床沿慓悍地抵禦我清理床單或擺弄他的身軀。

荷澤由於半身不遂,加上齒列鬆動,牙醫診治後建議是整個拔除做假牙,為的是好照料,我不曉得這樣的診療判決是否倒果為因,為利照料,而整個加以個拔除為的是才好做出假的替代品。一樣樣地去除,眼睛,手與足,再來是牙齒,身軀一部份一部份地拔除,挨序地通知病人:「你將沒了。」還能活多久? 能活多久就活多久,這是殘餘存活下來底答覆。醫生們的說法是動這些手術為的是要以品質好的生活命享受來生命。

享受生命是什麼?我不由如此自問,大約是健康吧?我這樣想。再活下去也只是繼續延長生命,確實無病無痛就是好的生命,我們以金錢及醫療來拖延時間,試圖以之來換取健康還有無病無痛,那就是較好的生命,是嗎?我以為只是延長生命,或者明白底說延長存活的時間。事實讓我理解的是我丈夫生理功能逐步在退化,視力糢糊,牙齒逐步要掉光,關節愈來愈殭硬,寄望康復的好日子愈來愈遙遠。

我小的時候非常害怕見死人頭骨的圖形,大了之後經歷人事和戰爭就自然怯除對人類髑髏的恐懼心理,人愈大就愈感到所有人都一樣,自己裡面的骨骼最終都得暴露出來,對於髑髏已不復有異樣恐怖之感。而那髑髏就是我,恐懼與異樣感消失,好奇也不存在,熟悉與接近會釀成習慣自然。我的顏面就是髑髏的頭骨,死去就得轉化成那付模樣,而且要不了多久,不會比我的流離生涯或起步生涯更長。衰微病耗的生命也不過如此,死亡並沒那麼可怕,面對生命的不可挽復時的坦然是不得不之坦然。終了即是終了,死亡愈益逼進,對死亡就不再陌生與畏懼。

我總覺得人們所怕的不是死,而是死之前要經歷的痛楚,而到了此刻,連這點也不在乎。死本身只能構成未知的冥盲之點,傷痛才是恐懼所在,衰疾侵尋無能自主才是我們憂懼的根源。然而眼見荷澤一步步挨到時刻,我甚至覺得浸蝕於其間的人已領會到連這點也不過是一段過程或階段,竟然也用慢慢地等待來超越過去,沉靜地承受痛楚無助,中心清明地曉得無論有多長久終究會過去的。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iyumo&aid=43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