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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8/15 05:08:41瀏覽782|回應0|推薦4 | |
孤單
時序轉進,四時往復交替,一年年底過下來,逝去了的記憶沈澱結疤稀釋,省視間仿佛覺得荷澤住院的三年期間,我似己沒有有太多的深重記憶。偶而追憶及難免奇異那麼沈重難以拔除的三年時光,哪裡去了?飄逝的時間或事件一件件沉潛緩緩徐流涉獵,一步一步地自身邊無感地跋涉過去。過去了,我想用支筆在紙上將它按住,塗抹寫下。但我什麼也不能寫 ,什麼也不願記錄,一行字也沒寫出來。過去的不應自此消逝,走過的勢必留痕,我縱能捕捉,然已不復留存,我仍將活下去,仍試著留下蹤跡。 生命的過程是經歷過方才能理會其間的轉折與幽微,確實是活過了方知來時路。自己唯一可親的親人逝去,最沉重底感傷就是孤單,無以排除的孤獨感浸蝕週遭與心身之內。我自命是最沒有自憐或孤寂感的女人,一向都能讓寫寫搞搞的工作埋沒獨處與孤寂,然而伴侶去後,竟然也無能排遣如染沉疴般的孤寂。 每晨一覺醒來心內就惶惶然,我擔憂我行事能力變遲緩了,事實上我向來就不行,這兩年來更形蹉跎,愈來愈覺得自己沒有交涉或辦事能力了。每天一晃而過要做的事一天拖一天,經常臨到最後期限都還辦不出來,想荷澤在世事,我都把事情安排的好好的。那時候有著依靠,覺得複雜的事,自然是他的事,除非他來問我意見,我知都不想知道,我有意地樂得藏在自為的象牙塔裡面。 對於側重內省的心智而言,外在是不斷地向內在自我侵襲的異端体,日常生活不得不被動地處於一種抵禦防範的自覺意識。而類似地,我同樣地認為我們身体之內面也處於種不斷防範整飭中。長年以來我都以一個獨居女子的身份身生活在都會裡面,警惕戒慎成了我身心對外界慣常姿勢,不但得注意身体與居住環境的安全,更由於單獨生活乏人照應,照講更得注意飲食起居,務使生理心理勿輕易染疴患恙,然而這層提醒從未當真或認真,一直出於有意無意地勿略掠去。 人很難意識到他曾美麗過,富足過。生活在過去的時間,或者發福,或者意識不到,或自信不足。霜浸華髮,我是說等待心情,等著銀灰染遍青絲,已無復留戀,無復惋惜。生命腳步逐步過去,踅音漸遠,不再惋惜,不再心驚,走到了這地步力反而似無感或刻意提醒自己去接納一切喪失坍塌。 仿佛心境確已漸去,雖不時夢囈般作出老年人底獨白,回想為情所困的男女那類極喜或極憂,還好,都過去了,情感死亡,慾望漸竭,已漸可觸景不再迷惑於這層生理把戲。然有時處於反思的情境下,很能感觸這個年紀走出感情的泥沼仍還早,時候不到,制止不住的,人性的脆弱與依循仍舊克制不了。要等到很老,很老,精力枯竭,筋肉殭硬老化,身体的彈性不再之時,那時才會心如止水?應是體力衰竭到脆軟疲弱之際才水到渠成地消滅情感與情緒,渴想寄待以及欲念的飢渴。 愛情之後,死亡躡足走近,生命的週期原來是以如此輪轉而至。荷澤生命後期,照料他兩年多下來已使得我完完全全地心力交瘁,備感力不從心。主治醫生再度建議我,是否考慮讓他住入有護士全天照護老年人護理院。他是荷澤的老友頗能体諒我的處境,最先他提出建議,考慮到費用與感情依存因素,實沒有辦法接受建議。 這回他找到一種並不是完全住入療養院的辦法,療養院沒有完全接收病人,但讓病人分區段住入有合適護理照料療養院,費用是我們負擔得起。如此原先負責照料的親人可以得著間隙休息,似乎是個兩全的辦法。他還建議加強用葯劑量,雖非合適,但病人不至於如原先那樣受苦痛折磨。他要我先撐著盡力配合,他儘快進行找出一家最合適而能顧及兩全的養護院。我表示我會盡可能來配合。 但就在此時,荷澤去世了。 伴侶的去逝,我內心暗自不無自責,我無法不背負起疏忽與未能以全付心意投入照護,三年下來我已無能為他設身處地地多方設想。我自覺自己並不如表面那樣一心奉獻給伴侶,身在病人床旁邊,自己的心意卻總是在盤桓在自己的寫作前途上,意志上從未忘卻自己奮鬥的目標。身在病房內,只要得暇就開始督促自己振奮起來修整改正一個接一個的電影角本,手上做著清理床單、餵食或照應病人的大小便,腦海中設想的卻是電影劇本裡故事情節或橋段,更且不時停下正在進行的照護工作,急忙提筆錄載來捉住時留縈不去種種意念。之要如此,不僅是為著現實生活掙扎努力,而且還根深蒂固地仍在為自己前途打算,無法不看重自己寫作的走向,隨時想抽暇寫作和想事情。我珍惜自己的才份,自覺尚未被判出局,不干心一生就此定位,我不可能不慮及今後會有的可能性。 他的去世讓我不無罪疚深重之感慨,不能不時而喚起自己得背負道德或情感上的負擔,醫院平靜的處理之裡面尚有隱情。事情過後,我一直覺著如果他是自然死亡,我可以較為釋然。但是他不是,他是在實實在在有清明的意識下自我了斷。他去逝後,為視聽好看起見,醫院和我都不無掩蓋實情之嫌,主治醫生處斷是心臟衰竭而死。 實情卻是他半夜自己拿掉氧氣罩、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安靜離去;那夜我因疲累回家休息去了,沒親眼見到他去逝的過程,是第二天一早護士發見才告訴我他去了。其間的過節我也未向任何人提及,難以釋懷的罪愆使我一再提醒自己,我沒做什麼,事情不是我做的,但罪疚感仍壓迫著我,我是不作為犯。我雖沒任何期待,或者說我相信自己寧以一輩子之力來服侍他,但內在底自我總避免不了地慮及相反的可能性。 雖則在人面前我從未作過任何表白或自悔自責過,因為荷澤入院三年來我確是全時全候地投身在醫院侍候病人,一面不斷地利用餘暇寫稿筹措種種費用。醫院裡的人都佩服我,在這種情形下只單身一個人一肩擔負起照護與工作謀生籌措醫葯費用的責任。尤其荷澤的老友主治醫生就一再表示我多麼了不起,他一再地提出荷澤完全因著我才能在這所醫院裡去逝。 他病亡原因是心臟虛耗而死,面對病歷我無法不驚心與自我譴責,也許確如我的暗想,我確實未做到進一步的付出才造成荷澤的死亡,要不他還可以活下來。或許是不願再拖累我,也許他深自覺著拖延下去已沒有必要。他不要再拖累我而自我了斷,我不能很清楚他的想法,但是深信他看出他的死可帶給我解脫。他平時也一再作過如許表示,也許並非如此,更可能他表示出來的言詞,純粹出於厭世。 面對我驟然喪夫的沉痛與暗自悔責,主治醫生以作為荷澤的老友的身份試圖勸服我以及表逹他個人的感受,他誠墾地面對我說: 「荷澤一生最大的幸運是能有你這樣的伴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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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