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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沒 12 ── 苟且
2005/07/01 23:13:24瀏覽756|回應0|推薦3

苟且


荷澤和我一樣對我那次好不容易得以出版的小說寄於相當大的厚望,發行結果帶給他的失望尤過於我自己。這一擊雖非對著他本人而來,但是他已避開直接承受諸如此類對前景期盼的撞擊久矣,時光似已不再具往前寄盼的期待,逐漸趨於平淡的心情,突然因我這本書發行帶來擾亂以及因期盼重新激發漸己淡忘的無比振奮。

期冀再度落空,仿佛表徵他此生寫作生涯已了斷了最後一個寄望。對於他,那次我的小說的出版發行似乎擊垮了他,更加深提醒他這一生承受過的無數打擊與失望。

那年冬天,每日晨間他仍舊依慣例查察掛在室外門柱上的水銀計量度,但只是按照多年的日常習慣行徑,對著水銀計默然瞅望一眼,並未究讀係何度數。早先時,待他回屋後,我還會問他: 「今天早晨更冷了,溫度計上是幾度?」

他茫然以對。他只是照慣例出去堪察,天氣寒冷或下雪與否他已不再留心。

憶及他早晨查看溫度的時,曾對我說過:水銀計收縮的歷程,有時就像他最初帶著作品到紐約試探出版商反映,一家家鼓勇拜訪的過程,備受編輯的冷淡與勿視,充分感受到人情勢利與冷漠,本身價值和信心不斷收縮。

他的身体狀況,婚前已經向我透露出不好,有時兩人開車出門時,常聽他抱怨胸口壓迫得痛。他心臟不好仍照樣開車,而且喜歡在高速公路快速飛馳。
來美國多年,我一直未學會駕駛汽車,婚後生活及往紐約等地辦事,都是他開車來回奔波。他一向罔顧心臟情況經常駕車四處來去。我不得不提出來與他討論。

他的回答和他平時溫馴有節制的態度有異,他說他不在意萬一因心絞痛,失去對駕駛盤控制。

「就算你不顧及自己,難道就不耽心危及他人?」

我吃驚地反問。

「你想連駕車這唯有的方便都剝奪了,我們還有什麼樂趣?」

我認為這不單是個人方便的事,我耽心的是照他的情況會有公共危險之虞?但他完全沒朝這方面考慮。

「我們倆到了這地步,已沒什麼好損失了,除非你還看重或在意你的創作才份?」

我並不是指我們本身的安全,而是他全然不考慮對公眾的影響。

「你說的,我在不適時,一面開車時已一再考慮過,坦白地,我並無所感,我甚至想著就這樣在行進中倒斃,並不是壞事。我在想像中一再設想在失神前飈向路邊護欄或旁邊高速行駛大卡車的情狀。腦海中浮現的車毀人亡的幻像,甚至能領略那種戛然而逝的滋味,如真能這樣立時死去,倒也不是壞事。」

我瞠目以對。

「我不會在尚有能力可開車之際放棄開車,並非在不在乎死亡的問題?這個問題不是你考慮得了的,法律沒有禁止像我這樣疑心有疾病的人開車,我沒有任何理由限制自己不車,杞人憂天是用不著的。」

「可是我在乎呀,你就不能考慮及坐在你旁邊的人,而且我怎能像你一般不在乎後果。」

「我只是說說而己,」他安撫我: 「你可能過慮了,我可能不是心臟出問題,只是偶而的不適,不用過份牽心。到了這個年齡,每有不適,第一個念頭總是身体可能哪裡又不行了,什麼都歸諸健康出問題。早上咖啡喝多了,胸口常會擁塞不適,疑心心臟可能出了毛病。總之想像又使我生病了。」

「情況並不像你講的那麼單純,醫生還要再檢驗,他說過你胸口的那種痛與腫脹可不是喝了咖啡不適。」

「也許,總之,我騙不了自己,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就了結。過不了這道關口,就非得戒咖啡了,不僅戒煙,也得戒任何刺激的物品。」

但他還是堅持:

「我不考慮放棄駕車,不會在自己生命都顧不得之際,假仁假慈顧及波及旁人,死就是一了百了,如果我都沒有了,還有什麼,世界萬物與我何干。除非醫院報告到車管處不讓我駕車,我不會放棄的。」

他這樣表逹與申述,一時之間,使得我更加不了解他,我們結婚已有一段時間,他一生有志未伸造成的憤世嫉俗是可以体會。可是他一向有宗教信仰,從來就是個基督教徒,雖然形式上早就不再上教堂,但是中心裡面仍舊是上帝的信奉者。想不到的是他對生命的觀點以及對社會大眾責任竟然放任到不受任何拘束,不但違背基督教的信仰宗旨,更且觀念包容的意涵幾乎成了十足是個無神論者。
雖然從他口中表示出來這樣的觀點讓我驚異,我驚訝的是一個成長於保守的西方中產階級的人,終生是基督徒的人還會有這種思想。但是他表逹出來的想法本身倒不至於震動我,因為對於社會或死生我自己事實上就持有同樣觀感與意念。會感到驚訝的應是我自己太圈囿於人們的定型,把人們的信仰教育與傳承括弧在特定的思考與行為模式裡面。想想一個開放的知識份子,又是創作者,當然不可能為教條式的規範所圈禁。

然而,好景不常,此後荷澤並未能繼續堅持他跟我說的「僅有的樂趣」。我們為駕車爭執過不了多久,他就逐步体認出他的身体日益衰弱,尤其感到視力急速地減弱喪失,駕車在馬路上漸覺視物不清,更開始抱怨行駛高速公路上開始發覺看不清路牌。之後更接連兩度發生駕車與人碰撞之事,讓他感到畏懼,開始考慮得放棄駕駛。兩次車禍,一是在十字路口停車不及追撞上前車,一是在商場購物後倒車不慎撞及他車,還好都不嚴重。

經過兩次碰撞事件後,他清楚已不能再僵持著再駕車了。但逼得他立即自動放棄已近五十年的駕駛習慣還是眼力衰弱得不能勝任。視力急驟衰竭,我們擔心有失明之虞,一再上醫院檢驗求診,結果是醫生建議即刻開刀。經過開刀後,情況稍漸好轉,但他這輩子向來閱讀不息的習慣,非得放棄。不是醫生不讓他長時間使用眼力看書,而是即使借助視力輔助裝置也看不了多少。看書成了極累贅的事,此後,無論報章書本雜誌只有靠我讀給他聽了。長久以來逐日寫日記的習慣也戛然而止,想寫些什麼,也只有口述給我,讓我記述下來。日記記載的是他私密念頭與一些不願或不能與人道及想法,即使落到眼前什麼隱密的私念都得央求做妻子的我代勞,他還是不願做過份的披露。

汽車駕駛當然成了過去式,是到了放棄開車的時候了,從此應再也不可能碰駕駛盤了,那輛老爺車,我們就便在地方小報上登個小廣告賤價處理掉。放棄駕車,當然不像自行駕車那麼便利,出外辦事、上醫院看病或採購都要等乘公眾交通工具或搭乘開車的友人鄰居之便,但一習慣了也就以之為當然,我原本就不尚出門,現在更不輕易出動倒頗合我意。

荷澤眼力變壞的同時,身体健康也開始萎縮,雖不是明白的病變癱倒。但是種種不適陸續纏上身,尿毒,心臟及腎臟一樣樣檢驗出來。最遭的是由於虛弱,體內抵抗與免疫力無能,身上四處長出麻疹,一發就密密麻麻長得後背及脅腰,人虛弱不說,更且疼痛不堪,長疹之處痛得他打轉,無法躺臥,整日哼哼唧唧呼痛,簡直是痛不欲生。

眼見著他愈來愈虛弱萎頓,我一點辦法沒有,對於他身上的極度痛楚,醫院只能提供治標的葯物,全然無能遏阻。病痛消磨得他日益憔悴萎靡,身上肌肉日漸消失,氣力不繼,下巴下垂,很快地變蒼老。我們結合時,還相當体面好看的模樣已為鬆垮老垂的相貌淹埋。我耽心不已,他卻沒那麼憂心,他覺得挺得過這段楚不堪。

他對我說:

「我六十了,還有多少年可活,而且我也不再那麼在意,到了這把年紀,所謂生與死,已可以不構成頂難過的事。但是為了你,我一定會盡可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還安慰我:

「我不會這麼容易就消逝的,活到六十就現在一般男人平均夀命言,已算超逾平均值。可是我們家的男性向來長夀,我父親活到七十五,以他的年紀力我尚有十五年好活,他的身体也多病,但一直不怎麼需人照顧。算來他的病我現在都有了: 尿毒症,糖尿病向來是我們家族遺傳。可是我祖父竟活到八十四,比照他的生命,我甚至還有活廿多年可活。但是我祖父不比父親,晚年倍受病痛之苦,截肢,纏綿床褥。與其活得那麼長,備受折磨而活著,我寧願不拖累到你。」

他對我說得樂觀,但是有時口述隨錄感思,他又表示出不同的意思。有次他讓我唸的一本癌症患者與生命搏鬥的奮鬥故事給他聽。唸完之後,我問他意見,他隱晦地表示,他認為沒有甚麼作為值得併將如此堅辛苦澀底活下去,如果不勝其病苦,自尋了斷,未嘗不是自我解決的法子。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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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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