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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沒 11 ─ 終極
2005/07/01 23:11:45瀏覽731|回應0|推薦3

終極


中國大陸沈淪,在共產党無產階級專政体制下的文藝政策下,我這樣的小說只一心專注在小資產階級生活及情感体驗與描述,當然被視作違反階級革命的四舊,是資產階級遺留下來的腐化毒草,一定得從根本上斬草除根澈底清理拔除掉,不但得完全得自社會清除掉,更得自學校和圖書館澈底絕跡,不讓繼續遺毒新社會。

在被壓迫的無產階級工農人民大翻身的新政權下,瞭解到時不我與,早先累積的名聲或成就,非但不足以向新的政治領導集團邀功或藉以立命,反而成了無以避禍的鐵證。事情愈來愈清楚,如若當初我不當下立斷倉皇去國,可想非得被斬草除根地整個拔除。

離開自幼棲居及賴以安身立命上海,頓覺成了飄零天涯的塵泥落花,中共治下之外港台等地區,我雖尚具知名度,也頗經人不時一再推波助瀾地推崇好評,算是薄有聲名,但天不親人親,終歸失去原來藉以安身大市場,再圖純以文藝維生是難以養廉。更且我的自視與志向一向不小,向來深深以為我有可能像其他自大陸遷居美國而成名立業的以英文創作的中華作家一樣,我也具備攻佔美國文壇的條件。於是下定決心以此生弧注一擲,不信以我這樣的文采與創作能力就不能撞進世界文壇揚名立萬。不乘年富立強時打下基椿否則何以衝撞出真正的小說家名聲,也不足以稱之為一成功的文學作家。

經過經年努力,幾番波折終於得將第一本書在美國以英文發行。能夠出版發行是經歷一再艱辛底奮鬥與交涉的成果,我與荷德不得不懷著極大的期待看這次在美國出版界的處女航。可是發行自始至終並曾未得著任何相值的評論或回響。中國人認為我的作品近似西方文學,西方人卻認為不夠東方,不但覓得為我出版的出版商不以為是值得投下重力運作進入市場的產品,而且自始就無法博得出版界重視的書評人一顧。

這麼些年來的掙扎奮鬥,終究還是證明白費力氣,一無所得。多年不歇的奮鬥,長久以來累積的失敗與失望之厚重積鬱漸使得我覺悟不容繼續再懷抱企望下去,那實是不實際的期待。荷澤是過來人,也是市場逐鹿失敗下來的過氣人物,他曾寄望我或能帶來不同的局面,婚後竭力地為我鑽營奔走,可是畢竟已不具名聲,他曾經熟稔的出版市場及路線也多半逐出一線,成了無足輕重次要行號。他引領摸索的道路是已經毀棄的路途,瀕臨半棄階段的礦場終究還是鍊不出上得台盤的重金屬出來。

嫁給荷澤未始不存著妄想,希藉著他的名脈打入美國出版界,我雖從他那兒得到不少指引,可是我的作品並未能因之突破侷限。多年的奮鬥、期冀以及無盡無期的等待,所有的寄冀最後仍都成了全無回報的努力奮鬥。不得不開始省悟是否已無法再持持續這樣無盡無期地頑抗下去?我費盡力氣搏鬥,最後終於翻譯過來的作品依舊不被出版商接受。在再三奮鬥之下,唯一得出的一本作品證明是失敗之作,沒有市場不說,荷澤和我費盡力氣走人事,想方設法試著促銷推展出去,結果連最輕微底漣漪都沒生一個。

荷德對我說過,對一個以寫作為職志的作家而言:不受群眾欣賞或接受的創作,就是無意義的虛耗時日。所有的掙扎奮鬥最後都得證明是無意義的努力。以前在寫作路上,我可說是常處順境,名聲得來容易,不會理解在水面下掙扎的滋味。但來美後,情況大異,開始深切体會掙扎求存和失敗的況味。漸覺自已磨耗殆盡,被逐步逼得失去耐心,一再懷疑自己再繼續堅持下去之必要?但如前所述,不論情況如何困阨,我仍舊堅忍著不釋手。我始終認定自己只有這項能耐,怎麼樣也不願棄此以遷就現實。

在寫作上,我當然有才份,但說來無論怎麼就此演繹,也只像是為自己應世無能作托詞,一種原諒自己的空幻自慰。我不得不明白,沒法永遠地住入這種不實的遁詞,每天推托到最後總不得不應付的生活物事,不僅是我無以處置的磨難,也更是自己能力與應世無能的尖刻体現。同樣底,相較之下,躲藏在作家的虛浮外殼之下,最後終得讓自己面臨虛浮飄渺的泡沫戳穿。作家求名的生涯或覓尋生命真締的掙扎與奮鬥,實在只不過是生命裡頭的一場疑幻似真底幻夢。

我若能自我剖析至此,再回頭看荷澤,難道不也是處於同樣底困陒,我尚自處於困獸猶鬥之中,他則已鬥倒癱瘓下來。他能勝過我在於他是美國人,富裕豐厚社會培養出來的過氣作家,即使處境乖蹇猶有可安身的環境與可倚靠的生活贊助。另外憑藉過去的名聲,他仍不時能得作一些寫作研習班的邀約,開演溝會或密集寫作講習班開課,這成了他主要收入來源。我認識他之初,也聽過他的課。我並不欣賞他的講課,對我而言都是些老生常談。他習慣是用過來人的口氣跟那些併盡一切繼續奮鬥的不成功作家當頭棒喝: 「你不可能為了一點懸念無盡期地輍下去,生命乃是以最現實的生活形式逼迫終究逼得你放棄懸念。時候不容你無限期底擱置現實下去,你非得釋手。到時候你必得結受所有的努力,你花盡心血寫就的作品都是無回報的努力,不被讀者接受折賞的創作就是無意義的作品,為之努力也就是無意義的奮鬥。」

他所言講寫作之途的明燈可是夫子自道,我回味他說話雖是來自他一生切膚的体驗,但也是明白指向我,他曾跟我明言我終究要清楚地体會明白他的話。

我反省他的話,難道我寫過的,或翻譯過來的作品如果得不著成效,就都是無意義的努力與堅持嗎?我極盡所能一再尋覓出路,無休無止地繼續奮鬥,究係所為何來。總算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了全程盼望的期待,將部份之作品成功地翻譯出版。可是得到的反響卻依舊是失望,我的那篇英文翻譯的作品,一入書瀚市場有如碎石墮入出版的大海,毫無銷路可言,既無人賞識,也無人知曉。

回味荷澤在作家工作坊的講演,我認為他的講述太不留遺地,話說得如同債務人面臨絕境,走頭無路之際,即使朝大海縱身一跳,問題仍無從改觀。但他說他就是要讓成員得到當頭棒喝,不要為很眼前小小的成就沖昏了頭,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也太不容易。事後從追憶中懷想他或許並不是提醒別人,別懷有過度的期許,或者是借題發揮,別有用心地試著喝醒我!我完全不比人強,當年那裡面的學員之後終於有一人成功了,寫作成名,得以名利雙收。而我於今回顧,當年一室向著作家成名之道奮鬥努力,除卻我在故國已掙得的成就外,現在回顧同樣在美國努力求存的結果,不得不承認我不會比當時課室裡的任何一個有成就。

荷澤由於他平生坎坷際遇,論理或敘事特別會強調事理乖張的面向。他跟我說我們這些人存乎一心地投身寫作,並非為的是演繹事情的常規,寫作者最終的心理期待乃是在於求取悖逆現實,脫離被圈禁的生活或社會制約的常規。雖說創作乃是經歷與知識累積之後的發泄,但是故事或情節的編排絕非僅求諸個人想像的滿足,一篇小說根本的構造皆是基於常情與事理的反證,試回頭觀覽無論那一篇成功或出色的作品,其中所敘述或論及的感情或繫及的事件之發生或演變都基於其之不可能性或違反讀者預期的期待,否則就不成其為小說。

他的觀點原則上與我並無岐異,起先我認為我與他的差異在於宗教觀上的歸屬。但是婚後我感到關於這一點未曾構成彼此間見解上分岐,而是很多地方我這個未具宗教信仰的人反而是較保守的一方,對事物的看待經常持保留的態度。對於靈魂或身後世界的看法,荷澤雖來自基督教家庭,而且一向具宗教觀,可是他信仰毋寧說是俗世觀的信仰,拿來當做生活在世上的道德拘束力,並不是天國論者。永生的企盼他一樣處於不否定但也不觸及的信仰凝結狀態,他不是不願意去接受對永生的信仰,但是他的信仰與理性是處於並不悖逆的並存狀態。我頗能領略這種宗教信仰的態度,因為自己曾是如此不存疑地行經天國與永生的期盼走過來的,雖說生命過程地領略使得我漸己拋棄這層內心寄託底外殼。生命對我已呈只是此一度的存在,不再有更多或更久遠的期盼。

我並不曾用心在這方面思考過,有些時候不免不會不奇怪小時候那麼在意的永生以及死後靈魂何處去的疑慮,到了如今這個年紀,竟一點也不在乎,能活過這一生於願已足。再拖下去,不僅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而且所有宗教所昭示的最重要的信仰理念 ── 天堂地獄觀我已完全無所感觸或在意,對於身後何處去已呈無虞在意的狀態,能夠活滿此生實於願已足。關於永恆那麼盛大緊要的探索與追問,倏忽成了不曾在意的終極之問。世界何處去,靈魂存在與否,既已激不起好奇,也更加相信也願意接受與現代科學揭示的事實真諦。既不求永恆,也不追覓生命的意義,所以現存狀態論,宗教或信仰於我已呈現完全沒有需要的態式。

基於自我的反省,或者不得不覺悟,先哲先賢的思想或觀念於我此刻的見識而言似嫌偏離,善惡之源我並不以為非是由於畏懼天遣,並非由於上帝之必存在,才使得人不為惡,自足才是人在社會不為惡之主因。我雖無信仰,但也不自認為無神論者,但這顯然和我對物事不貪不忮不求並非有絕對關連,人大約皆有不忍仁之心,而為惡出諸生計而外,難以卻除人性之有必為惡之心性。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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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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