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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江 春 水 向 東 流 9
2006/01/28 03:12:17瀏覽1390|回應1|推薦7
8 重慶

李家一家老少乘坐的江輪,既沒遭逢上一路耽心的空襲,行船間也無任何事故,平安穩當地來到目的地。

他們的船於近黃昏時分,自江上緩緩駛入城邸。重慶是座山城,由於是枯水期,只見兩岸對峙有若峭壁,渾濁江水在深陷底河床上平靜地緩慢流動。從船上望去岸上路過的車輛、行人和屋宇仿如仰觀貼著河道的小丘山道的一般。江中行駛船舶的桅杆都遠落在岸邊平視之下,路上行人若不是貼近岸邊觀望,一定望不見陷下的河中動靜,大約會憑空眺越河中情景直接平視到對岸的景物。

江輪駛進嘉陵江與長江合流處,向碼頭靠近時,全船乘客不約而同自客艙出來擠在船舷邊往岸上盼望,歷經一週的江上生活,乘船的人都急切的則期冀踏上陸上的土地。

李惠芳母女更是熱切地期盼,約好的接船兩位兄長都已有兩年不見了。一家人雖一樣地急著盼著上岸,思念的母親則更加之是迫切地想見到許久不見兩個兒子的面目。

李惠芳大哥李惠航駐紮的空軍基地機場離重慶市不遠的城郊,二 哥李惠均就讀的武漢大學則剛遷移至離市區不算遠的樂山縣。

江輪一駛入朝天門碼頭,未待船隻停妥,一船人已兵慌馬亂迫不及待地要簇擁上岸。濕漉漉的碼頭邊,混亂嘈雜成一片,急著下船的乘客與奮勇爭先攬客的挑夫以及趕著上來迎訝的人們亂得像打混戰。

喧囂推擠亂糟糟一團中,惠芳竟然眼尖,老遠一眼就見到他大哥高頭大馬底身型,他大哥隔著人潮張著大口對他們呼喊叫喚。

「大哥在那邊呀!娘啊!看到沒!」

惠芳趕快告知家人指出大哥所在的位置。

大哥果然是慓悍威風的空軍飛行員,一群亂民中,他又推又擠,不一會就殺到家人身邊。到了母親身邊趕忙問好:

「娘!一路好嗎!」

「好!好!一家人都好!」

他娘抓住兒子手膀子,喑啞著回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大哥!」

惠芳也與奮地握著大哥的另一臂膀。

一家老少圍著一身挺拔空軍軍裝的大兒子,相互搶著寒喧問好。
「惠均呢?」

母親沒看到二兒子。

「我要他去通知司機把卡車開過來,好裝載大家的行李。」

離開湖北鄉裡,全家安好地重聚在一起,上上下下都興奮不巳 。
山城重慶腹地狹小,作為戰時首都,一下從全國各地擁入大批人員:各省的政要,軍商要員、行政以及避秦的難民,使得住居行所頓時變成緊俏。李師長雖在重慶花大價錢選購了一棟房宇,但面積容量完全不能與家鄉的巨宅大院相比。

一家來到之後,起先全都住入二娘的洋樓。但是那麼一大堆人,又老又少,還加上僮僕, 不但房間沒有,連在客廳打地舖都嫌擠。住不下那麼多人。稍事穩定後,二爺二嬸帶個僕人另行找尋居所賃屋分住,他們夫婦也就單獨分住在外頭,另行開伙。

住定之後,首先李惠芳得繼續學業,她的二娘和大哥兩人在住家附近的省立中學幫她報名復學。

二爺也托關係經介紹到中央機構找著個差事,做公務員,開始每天按時上下班的生活。

惠芳的二娘是個賢慧懂事又能幹的女人,頗能與李師長家裡人相處。人又幹鍊,主動配合惠芳她娘一家人逐項解決重重問題。

二太太也跟著二嬸一樣稱呼惠芳她娘為大娘,心中並沒有惠芳她娘擔心的隔閡與別扭。

原先家人啼咕跟小的處在一個屋簷下可能有的心結。見面以後,並沒產生任何枝節。二太太很能尊重大娘,任何有關全的問題,都事先徵詢大娘。而且事事一開始就讓出主導權,事事以大娘的意思為首。一家人住在一起,算來還挺和順的。

她們住的洋樓,二娘事先就安排讓惠芳和她娘住二 樓,她跟自己兩個稚齡幼兒與奶奶住在樓下。
所幸李師長兩個太太見面住在一起,並無生間隙,同在一屋簷下也還相處得包容自在。

一家人在陪都很快地安頓下來,其他各事項都還好,美中不足的是老奶奶經過一陣舟車奔波,身体元氣大損,一直未能復原,一來就病倒了,開始纏綿床第。家人不得不延醫治療,算是最為困擾擔心的事。

來到重慶,即刻可以感受到城市生活大不同於原來所慣居的鄉下。尤其重慶是戰時首都,繁忙的黨軍政商要地,生活步伐緊湊快速得多。寓目所及四週圍呈現的都是都時戰爭的景像與壓力,完全不同他們原來家鄉鄉下的閒散的日子。

他們在鄉下時,雖說是逼近前線,敵人已接近,可是不論戰事如何演變,局勢與情況對鄉下人從無緊逼壓抑的感覺,他們一家也都是一向維持著優閒的鄉紳生活。

而且在家鄉他們可是擺足土財主的排場,但現在可來到中央政府所在地而且是全國最重要的陪都重慶來,不僅情況不一樣,整個生活方式也都得有所調適。他們家只是鄉下小地方富戶,那點門面與家世拿到全國首要之都來,可一點也不起眼,甚至處處顯得鄉氣與小門小戶。這裡可是全國精英聚積之處。重慶山城裡,到處散居著方面大員、富賈大戶,與全國的名仕豪門。

國難當頭,整個大後方生活程度都較戰前低落許多,物質供應堅澀,她們雖是師長之家也得放低身段。

這些都還在其次,順著環境適應不是問題,主要恐慌乃是住在城裡才感受到的戰爭底威脅。不時的空襲,隨時得躲警報,敵機轟炸過後,屋倒人亡,死傷遍地,尤其使人喪膽。

隨著前線戰事趨緊,日軍對重慶的轟炸也愈來愈頻繁兇頑。市民躲警報漸成了每天的課業。有時惠芳一早起來,剛用完早點,還來不及背起書包出門,警報就催魂似地響起,她只得趕緊跟著家人一同抬著奶奶的擔架進家門前的防空壕。

然後從一早七時起直到下午四點,一家人隨著街坊鄰居大家蹲在防空洞裡,外頭的警報鳴啦啦地不時吵起,一直警告情況沒解除。

一大群人躲處防空洞裡的人開始由於處於驚慌恐懼中,還顧不及不適與不便。每個人的一顆心仿佛懸掛在胸口上,似乎生命都捏在手上,只求炸彈不要直接命中防空嚎。眾人在擔憂之下,也都忘記了交談,交談也是淺淺兩句。

坐在洞裡担心生命相关。常会神经緊張全神贯注外面的状态。常不與人交談俾全神傾聽外面的聲息。從聽到的聲音可以感知飛機來了,萬一臨到頭上,可清楚知覺叱吒而過的聲音。甚至從隆隆聲中可分辦出有多少架敵機臨頭而過,一架,兩架,來了三架,然後聽到投彈的嘶嘶聲,以及遠處的爆炸聲。

飛機終於飛去,但警報接著又響起,警告人們不可離洞。情況尚未完了,又三架來了,又投彈。飛機飛得很低,投彈須不斷下降;飛機投彈時有如蜻蜓點水,斜著翅膀飄下來,臨著目 標,一顆顆底炸彈落下來,大地立即震顫開來。

防空洞裡大家咬緊牙,併命等待,轟炸不會完了似的。最後炸到頭頂上來,大家都一樣了,一了百了。但沒死前,有一口氣在,就得撐,撐不下去也得撐。

防空壕的門震動搖晃,一陣風襲來,鐵門被震開了。地洞裡震盪晃響,牆壁承受不住,前後不住地擺晃,仿佛要垮下來壓著大家。上下左右翻騰,天上地下都在搖擺動盪,整防空裡一片匡啷晃響嘈雜震顫。

女人尖叫,人人失色,地獄到了。小孩子驚嚇哭喊。解開上衣扣子, 正在餵女兒的二娘,緊緊摟住胸前嬰兒,要用全身的力 量護住小生命。

惠芳進入防空洞來,不理別人,一直就著洞內殘弱的燈光寫信,她在寫一封給陳姚生的信,寄托相思,娓娓陳述愛的煩惱與面臨驟死的恐懼。

她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忘棄了眼前的紛紛亂亂。愛情帶來的難以抑制的思念給了她超越戰亂的力量。然而這時候黏在她身邊二娘的兒子允生嚇得直哭。她趕緊放下手中的鉛筆與信紙,抱住三歲的弟弟。好言哄慰:

「別怕,沒事的。再待一會,飛機就會過去了。」

惠芳她娘則跟梁嫂扶住奶奶的擔架,彼此互相激勵打氣。

活下去,不能讓死亡嚇倒。她們忘了身在何處,忘了飢餓,忘了身家物外,似乎只要不死,一切都會好轉,一切都會從新來過。地窖裡的人同心冀盼恐懼聲響逐步遠去,地還在動,山還在搖。可是他們隔絕在地底,聽不到地面上煙硝轟隆,爆炸與焚繞,脆弱底屋宇逐棟倒塌,也看不見外面癱倒的傷殘軀体,扭動於地,哀嚎遍地。

敵機聲早沒了,似乎去遠了,過了大半天,解除警報聲迄未響起。時間停擺於原處,仿佛再沒進展。長時間的殭持,防空洞裡的人都麻痺得不會動了,站不起來,冰涼殭麻的筋骨無法啟動。

等久了,終有人覺著奇怪,徵詢旁人:

「警報不再響了麼?」

沒人回應,大家都被轟炸震晃麻卑了,好像已不再關心警報會否再鳴。

只是惠芳心裡頭也跟著那人的問話在嘀咕;難道真得不曉得鳴放解除警報了?防空司令部癱瘓了不成?

「難道敵機還要再來?」

梁嫂也問惠芳的娘。這是大家心頭上一直徘徊的擔憂。

「一天哪能不停地往復這麼多趟?不會是防空司令部也炸了?」

原先問話那人又說出他的猜測。

「會不會晚上也來轟炸?」

惠芳加上一句,她憶及前陣子在報上看到的消息,上面登載:軸心德意志為了全力 擊垮英吉利,對倫敦日以繼夜地連續不停地轟炸,難道日本鬼子也打算這傾全力轟炸重慶嗎?

「不會吧!鬼子的飛機晚上飛不上來的,除非他們不怕撞山,他們導航裝置沒那麼先進。」
有個先生回答,他似乎懂得飛航的事。

防空洞裡待久了,外面的轟炸震憾雖震得人們變得有些痴呆,感覺也變遲鈍。但是生理的需要,長時間的飢渴,加上難以忍受的小孩不息地哭號吵鬧,實在難以忍耐。實際也等太久了,委實難耐。開始有人不理外面是否安全,索性推開癱倒的鐵門出去。

惠芳也掙扎著想跟著站起出去看看,可是家裡人擔憂情況不明,寧願繼續等著看情形如何演變,不願動。但她的擔議,說動了同樣別不住的二娘,兩人一同抱起兩個小的先出去查看。長時間在防空壕拖著,稚齡小孩根本待不下去,嚎啕不停,使得旁邊的家人跟著吃不消。家人也巴不得清靜下來,同時允生帶進來的餅乾早已吃完了,一定得回去找點吃的給他,三歲小娃餓不住的,同時她們兩人也得幫奶奶回去找點軟嫩的食物,老人同樣也餓不得太久。

離了防空洞,乍見外面,似乎沒什麼可怕動靜,但往遠處看,情況就不一樣。大轟炸後的痕跡使得到處都留下可怖的創傷,重慶已是毀滅的城市,走得愈遠就愈看得轟炸後的市容像足經過天火煆試過的煉獄。

但是她們李家的居所仍然屹立如舊,沒被轟炸或延燒波及。她倆進屋去找出食物餵食稚子。天 色漸晦暗,當日轟炸應不會再來了,惠芳趕回防空洞呼喝家人回屋。

「屋裡還剩下什麼?」

她母親一付茫然似地問她。

「都還在啊。」

她也用同樣的語氣回答。

兩個佣人及老奶奶全無表情,模樣竟然像安閒沒事似地坐在原處。但天色已黯,防空洞裡那點燈光似乎更看不清了,非得回家去。

家人回去後,惠芳獨自信步朝市區漫踱,走路使她忘卻眼前的緊張與擔憂。家人與財產雖並未遭受損失,但前景著實令人憂懼,不僅身旁人與事前景難卜,她更擔憂遠在湖北的陳姚生,不知那裡情況變得怎樣了,淪陷了嗎?她沿街往前行進,她尚有一探劫後災情的餘興。

情況的慘烈,遠較她想像的情狀更有過之。焚毀及倒塌的房屋、公家樓宇,一片焦黑,火苗仍在燃燒。路旁炸毀的車輛。劫後的屋宇,沒了牆壁門面的住宅整面赤裸裸地攤開在路人眼下,床板、棉被、倒塌的儲櫃。到處都一團胡塗雜亂,炸開的水缸,一片片地飛濺四方。

有個小孩蹲在路邊哭,家人大概炸死了,只剩他一人。隔街有人出現呼喚小孩他過去,應是小孩的親人。惠芳替小孩感到不錯,終究還有人照顧他。這一天催毀多少家庭,造成了多少孤兒,多少矜寡孤獨。

更可怕的殘酷情景展開在惠芳眼下,開腸破肚的死人朝天仰臥在破碎燃燒過後的屋宇前面。

她麻木無感,絲毫不覺恐怖,只感得自己仍能活著實是幸運。眼前真個像書上說血肉橫飛的世界,中華民族在內陸裡也同樣以血肉築長城。世上所有一切仿佛都粉碎了,戰壕、殘肢屍体,直接命中的防空壕內血磈殘片攪和在石塊瓦礫堆裡。轟炸後的殘瀝碎堆埋葬了一切活著與死去的。

解除警報終於響起來了。警報過後,夜也來臨,惠芳得趕忙回頭。落日消逝,烏黑已降臨破碎的大地。可是天空依然光亮,是遠處被轟炸過後燃燒的火光,映照得天際一片通紅。

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呼喊:「大家趕快離開!否則都會葬身火海。」

是嗎?她已沒那麼在意,動不動都是一樣的,要死躲不掉。但死前她一定要把給姚生信寄出去,她一定得讓姚生曉得,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還在惦記著他。

她想著家人,感到與家人在一起是了不得而且不容易的事,老奶奶經歷這場大轟炸情形更不好了,整個下午都沒躺著沒有任何表示。她得趕快回去,她母親也可能掛念著急她,她急著跑步回去。

朝家裡急步行進時,後面一輛軍用吉普車急馳過來,接近時車裡的人竟伸頭出來呼喚她:

「四妹!」

原來是他大哥趕回家來看情況,他們讓她上車,一道朝家裡馳去。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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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那時年輕
2011/04/19 04:29
轟炸後, 人的殘肢掛在樹上的印象, 到現在還非常鮮明...
莫大小說 (iyumo) 於 2011-04-20 10:15 回覆:
哈,我也是從家母處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