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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夜中前進──《青春浮雕》得獎感言兼後記
2012/09/04 15:02:31瀏覽521|回應1|推薦15
又是春天了。而且,春天已到了盡頭,我猛然驚覺,是山上盛開的油桐告訴我這訊息,櫻花粉紅的香味已遠去,連個殘破花屍也杳然無蹤,徒留空蕩餘韻在我時常徘徊的山徑間,流連。雪白,是山林的新衣,微風輕輕吹來,吹出一支最淒美的夢幻之舞,為春天送行,步道上,每一朵桐花,都是低低切切的凝眸……

春天到了盡頭,還是春天。春天,適合想詩、寫詩、吟詩,是詩悠然行走的季節。跟著詩,亦步亦趨,是此生最浪漫最幸福的時刻。何其巧妙,前年此時此刻,我也正為我的詩集作嫁衫,寫個序言,想些心事,順道剔一剔,深埋心底闌珊將熄的青春餘火。只是,這回詩集,主題有些沈重──是教育,而且是國中教育。在台灣,大概很少人會這麼不解風情,用詩來詮釋國中教育,因為,盤根錯節、五育「病」重的國中,常令人無言,何況是詩?但如果,連詩都無言,真不知這會是怎樣的世界?我總想,至少,我還有詩;至少,我的詩,還有一些抵抗與掙扎的聲音。

1990年秋天,換過幾個工作後,透過甄試,我嘗試當起國中教師,雖是代課,卻是我的第一次,沒太多意外,只是發生得有點早。後來,幾經諸多沉思、奔波與坎坷,還是進入國中,成為一個正式教員,開始了我最平穩也最掙扎的生命體驗。「倦於漂泊,吾乃歸。」這是我剛從部隊活著回來後滿目瘡痍的心情,就隨手拿起大學的破毛筆,直接寫在泛黃的竹片捲軸上,那背面是小學畢業那年過期的月曆。自幼離家求學的我,特別渴望一種獨立自主的安定,不知不覺發酵了,讓我的教師工作,一轉眼就是二十幾個春天,儘管我刻意將某些逝去的日子凝固下來。

時間,真的不知如何說;生命也是。就這樣,蹉跎,或者獻身,在國中校園已是大半輩子了,這大半輩子是一個人生命的菁華,選擇這樣的路,是場豪賭,我所挹注的,是一去不返的歲月。但時間,不管你下不下注,一樣如流水飛箭般奔去,永不回頭。所以,我只能學習不斷在缺憾中自圓其說,不斷在失望中找希望,不斷擦拭青春的夢想的眼睛,然後在人生的暗夜中前進,再前進,像倉皇的過河卒子,沒有光,就自己找光,甚至自己點光……

我很難忘懷初任教職的一幕場景。某日,我與另一個代課老師為了報考教育學分班,聯袂去請示校長是否同意出具服務證明書,沒想到才一開口,趾高氣昂的校長劈頭就開罵:「這麼不懂禮貌!寫簽呈來說!」菜鳥的我從不知道校長這麼偉大,不能直接講話,其實我是聽從某資深老師建議,先來請示同意後再寫簽呈,正當我忿忿不平想辯解時,同事就暗暗撥著我的手,示意我住口……那是1991年春天,我官僚震撼教育的初體驗。

當時,菜鳥教師的我,心竟還為「放牛班」現象所苦,覺得把學生分類是不公不義,正著手撰寫「常態編班」的論述,天真地打算對校長上萬言書,沒想到寫到一半,某次開會時,那偉大的校長突然義正詞嚴宣示,教育部要求學校要依規定落實常態編班政策,還特別強調:「這次玩真的!」聽到後,我暗自為我的「先見之明」高興,於是停筆。

過了幾年,我輾轉回到故鄉彰化任教,發現依然能力編班如故,此時我才幡然醒悟,那些道貌岸然的教育官僚不是「玩真的」,是「真的在玩!」──把台灣教育與小孩的青春都玩完了。應該被改革的對象,卻在主導教改,然後把責任推給家長與基層教師。這是我教育生涯中第一桶超大的冷水。但我的教育熱情並沒因此而被澆熄,反而讓我的精神抖擻起來,慢慢走向教改之路。

2001年秋末冬初,積鬱的心情,讓我以無比的悲憤開始撰寫《秋末冬初》,一本國中教育的專書,希望為教改、為小孩略盡棉薄之力。我試著將教改當成行動藝術(因為藝術,行動就不會太沈重)展開連署,首要議題是:「落實常態編班」。理由很簡單──現行法令規定常態編班,政府怎能不依法行政呢?當然太多人唱衰,理由也很簡單:「現實啊!」我可以理解他們的「現實」,但總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現實」,會讓全國的教育行政官員如此理直氣壯而且公然的違法?

而後,教改夥伴吳老師為了替後段班學生請命,在校門口驚天動地的一跪,引發媒體的關心,公視甚至以此為主題,拍攝一部紀錄片《魔鏡》,於是輿論壓力慢慢燒到政府高層,教育部才真的玩真的!立法院也將常態編班入法,提高了法律位階。大家都知道,並不是說,從此王子與公主就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了,但至少,能力編班轉而地下化,只能偷偷隱於各種特殊班,借屍還魂。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封建官僚的魔咒,不可能一夕改變。

階段性任務似乎完成了,但另一個面向──「學校補習班化」的現象卻日益嚴重,各種名目都可以成了惡補加課的理由,玩文字遊戲玩到爐火純青,玩到令人嘆為觀止。中國傳統的官場惡習與文化,在台灣發揮到淋漓盡致。但不管如何漂亮的說詞與修飾,國中生的青春與夢想被綁架,至今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雖然寫過千百遍了,我仍願不厭其煩再臚列一次:「早自習」、「第八節」、「第九節」、「晚自習」、「假日班」、「寒暑假課輔」……等等課綱裡找不到名目的加課,在「十二年國教」宣佈實施的現在,哪些不是還在各校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群正值青春期的青少年,在校的時間,甚至已超過一般勞工的基本工時,也講過千百遍了,沒有時間,哪有空間?年輕生命,被大人們莫名其妙的權欲填得滿滿的時候,不要說獨立思考或追求夢想,連好好痛哭一場的時間恐怕都沒有啊!如果刻意規避學生超時上課的問題不談,任何美麗的教改藍圖都是謊言。身心過勞,只會謀殺學習動機,還有什麼教育可言?「基測」,換湯不換藥變成了「會考」,國中還是「大烤爐」,加課惡補,繼續有了名正言順的藉口,加上諸多的「超額比序」以及「特色學校聯招」,國中生鐵定繼續身陷惡補地獄……這樣的「免試」,這樣的「十二年國教」也鐵定是「山寨版」的。又是「真的在玩」!這是對我教改的絕望之處。真的真的,目前,在政府當局、家長與校長團體、以及教師組織身上,我真的看不見教育的遠景。

然而,這樣的教育暗夜,我該如何自處呢?只有前進,再前進。最近,因灰面鵟鷹之故上了八卦山一趟,順便去看看賴和詩牆遷移後的境況,對於鏤空的<前進>突然有特別的感觸與懷想,啊!那一隻隻凝望、堅毅的眼睛……是的,詩,是我暗夜前進時的燈火,卸下教師組織幹部職務後,這幾年,我拖著虛弱的身軀,努力地寫詩,也努力地教學生寫詩,詩,似乎成了我生命的救贖,因為它稀微的亮光,我時而猶疑的腳步,才得以踏實前進……

《青春浮雕》是我教育前進途中的一個標誌,希望能提供一個不一樣的思考與角度,關於青少年、關於文學、關於所謂的夢想。這本詩集,總共77首詩,共分三卷。卷一<校園風景>,是校園日常的活動與景觀,僵化、八股、迂腐的隙縫中,試圖標示一些情感與思維的視角。卷二<青春浮雕>,是對我2010年畢業班的個人寫真,也是我送給他們最獨特的畢業禮物與祝福。卷三<給你,親愛的303>,這裡面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我無助的禱告,那個悲慘的年代,他們與我,都被變態的體制打入後段班中的後段,對於我這樣的異議者,其實我無怨無悔,但對於無辜的他們──才十幾歲的小孩,是何其殘暴!他們每一滴眼淚,我的詩,會永遠記得。記得。

記得春天的花香,記得青春的眼淚,記得生命的詩篇,我時時刻刻告訴自己,即便在暗夜中前進,心裡要記得這些亮光。心裡記得,眼前真的就有光……感謝評審老師,感謝文化局,在對文學極度不友善的大環境中,看見我的詩,或許,這些冬眠的火種,有了溫暖與呵護後,絕望之餘,會在青春的灰燼中,死灰復燃……


(陳胤/2012/4/27)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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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莘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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埔心國中啊
2012/09/13 01:15

我有幸與陳文成校長、李惠隆校長同事過,與劉釗鑾校長有過師生之緣

但是我的孩子在「放牛班」裡受盡折磨

每次遇到常態編班議題,我總是感觸特多

孩子曾經努吼:學校要求班級向心力、團結,難不成他要跟著全班起鬨、跟著同學打老師,然後鼓掌叫好說「打得好,打得好」?難不成他要隨波逐流,上課鬧哄哄,四處走動?

孩子跟班上第二名成績永遠差距在30-70分之間,跟第三名差距經常超過三位數,跟最後ㄧ名,只要隨便拿出一科都比人家總分多很多.....孩子怒吼著,能不能轉班,能不能轉學,他很想在鬧哄哄的課堂上衝出教室,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他說上課聽不到老師說什麼也就算了,要讀書,還要花很多精神抵制班上同學千奇百怪的行為

身為一位母親,我的心在淌血,如果這孩子真衝出教室,不再回來,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因為我沒有幫他轉學,我沒有能力幫他轉班......

「常態編班」四個字,成為我的夢靨,學校教務主任安慰我,這孩子已經不是學校教育出來的了,他要我放心。我則安慰孩子,提早適應「黑社會」而沒有變壞,我將一輩子以孩子為驕傲,一輩子都放心了。

噯!其實我不反對常態編班,只求老天爺保佑我的孩子,讓他平和度過放牛班的三年。

 


若莘
陳胤(inriver) 於 2012-09-13 15:32 回覆:
給lijue~
國中,是台灣教育永遠的痛
放牛班,是國中永遠的惡夢
而受傷的,永遠是憂煩的母親
以及懵懂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