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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22 11:22:29瀏覽1951|回應1|推薦12 | |
◎淚眼模糊的土地
來到漢寶溼地晃盪,不知多少回了,每次都有不同的風景與感受,這十幾年來,我見證了一塊溼地的興衰榮枯,鳥,是我眼裡的一把尺,但每每總不知如何去丈量我那百感交集的心。太多太多的回想,太多太多的影像,在溼溼鹹鹹的九降風吹拂下,不斷在記憶中翻滾、蒸騰,這塊淚眼模糊的土地,一直標記著我溼溼鹹鹹的心情與嘆息。 漢寶溼地,其實是自然觀察者與當地居民的一個籠統的、非學術性的地域界定,其範圍大致在台17線省道以西、舊濁水溪到萬興排水溝之間,含跨福興鄉與芳苑鄉兩地,全長約9公里,主要行政區域範圍是漢寶村與福寶村。漢寶溼地可分為海域與陸域兩大部分,海域部分是一片潮汐灘地,即所謂的潮間帶,由於本區與其他彰濱海岸一樣屬珍稀的泥質灘地,故生態相顯得特別的繁複,其面積約為3800公頃;陸域部分,則包含了草澤、沼澤、漁塭、旱地、稻作溼地等,面積約為1800公頃。泥灘地含有豐富的有機物質,孕育了許多海棲無脊椎動物,如文蛤、牡蠣、西施舌等;它也滋養了成千上萬的蝦蟹大軍,而潮汐更帶來了大量的藻類,於是每每吸引無數過冬的水鳥前來棲息覓食;再加上陸域多樣的棲地環境,讓漢寶溼地展現了一個複雜且環環相扣的生物鏈,成為名符其實的自然樂園。 儘管如此,漢寶溼地主要的生態資源還是以鳥類為主,據彰化縣野鳥學會的調查(1997/2-1998/1),共紀錄到13目40科173種之多,就鳥類種屬結構而言,以鷸科佔最大比例,其次為鴴科、鷺科,再次為鷗科、鶺鴒科;以隻數來看,亦是鷸鴴科為最,加上鷺科共佔全數的百分之70.9。此地的鳥類以過境鳥與候鳥為主,而春秋兩季,則是鳥況高峰期。其中,更有名列鳥類紅皮書之國際保育鳥種──黑嘴鷗;而原本是冬候鳥,1997-8年間卻開始在漢寶築巢繁殖的高蹺鴴也聲名大噪,成為此地的代表性鳥種。 不過,這是十幾年前的榮景了。今日漢寶的風景,荒涼到心也跟著涼了;鳥,不知飛哪裡去了,那曾經飄盪在空中的自然戀夢,也逃逸無蹤。而福寶,只剩私人租地經營的「福寶生態教育園區」,苟延殘喘。但至少還有一絲戀夢,緊緊拉住往下沉淪的土地與人心。 彰化縣的人文古蹟與自然資源,在全國來說算是豐富的,但回鄉快二十年了,我總看見它們一吋一吋、一點一滴在民間的搶救聲中消失,對於國家的暴力與政府的無能,悲憤後總無言以對,有時覺得自己像一隻瀕危的鳥,哀嘆後只能無力對著天空吐一口怨氣。如此而已。如此而已。畢竟我不是鳥,光是一只望遠鏡,一枝筆,充其量只能給牠們一些撫慰與溫暖罷了,但每每看見牠們垂掛在網上掙扎而亡的屍體時,身為人最後那一點點尊嚴也被愧疚之心所淹沒。是的,我只能從鳥寬容純真的眼神中得到救贖,賞鳥只是假象,每一趟鳥的旅行,都是自我救贖的苦行,對於愛情也是。心事,我斑駁的望遠鏡都知道。 昔日,大肚溪口是眾鳥匯集之地,鳥至少有超過250種的紀錄,居全國之冠,國際自然保育聯盟把它列為亞洲四大溼地之一,1998年我們的政府迫於壓力,跟著公告為野生動物保護區,然而只是公告,卻一方面在保護區的精華地帶進行「垃圾填海工程」,真是諷刺。加上對岸的台中火力發電廠,與一旁的彰濱工業區興建,生態破壞殆盡,才不到一兩年的榮光,大肚溪口溼地,只剩一塊廢鐵告示牌,與淒涼的九降風。 鳥,遷移了。漢寶地區成了新的自然樂園,所紀錄到的鳥種雖比不上大肚溪口,但還是很可觀。政府單位與賞鳥團體,花大錢藉大型活動炒熱了漢寶溼地,然而,熱鬧活動過後,又只剩下蕭瑟的九降風,吹著滿目瘡痍的淒涼與我的哀悼…… ◎生命令人動容的原貌 那天,趁著初春,開著與我的鳥齡一同悠久的march又來海邊晃盪,其實與其說找鳥,不如說是哀悼與憑弔,日漸流失的島嶼樂土。 往昔,我會從漢寶晃到福寶,現在鳥況互易,我則習慣相反方向走,從台17線進入庄內,跨越舊濁水溪,先來到「福寶生態教育園區」,觀察一下園區的情形後,再四處閒逛到漢寶天寶宮。有七、八年吧。若天候或時間不允許,漢寶就不去了,直接返回,是的,不管實際鳥況與心情,福寶已取代了漢寶,再去漢寶有時只是徒增悲傷而已,對於那個曾經風光喧騰的地方,只是,福寶也漸漸步其後塵…… 基本上,距離舊濁水溪之前約兩三百公尺遠的地方,我就會搖下車窗,準備好望遠鏡,溪前有幾塊旱地,有時會有一些驚喜,記得有一回,幾隻喜鵲那出現在那裡,這是觀鳥的前奏曲,心情盡量切換至新的視窗,工作的憂煩與塵世的叨擾,絕不能帶過舊濁水溪。但是,鳥能解救我對土地的憂鬱嗎? 舊濁水溪岸,曾經與小星從北斗做起點,追尋到福寶此端。荒廢的單車道,污濁腐臭的水,顛簸狹隘的岸路,有時從此岸穿過彼岸,才能繼續通行,一樣是荒涼一片。不過,在埔鹽埤時,竟看見十幾隻的高蹺鴴,這證明牠們生活的領域不侷限在河口或海岸溼地;快到福寶時,也發現中杓鷸,還有池鷺。就這一次追尋。其中池鷺,也是我的處女紀錄。 越過福寶橋,經過了媽祖廟,就進入溼地的精華區,其中零落著幾處乳牛牧場,風中都是牛糞的臭味,但來到這裡,早已久聞不覺其臭了。福寶,擁有全台灣最大的酪農業,其實這是此地經營生態旅行產業的一項資源。沿途,小白鷺、黃頭鷺四處零落,偶爾還有幾隻蒼鷺或大白鷺飛過,也有夜鷺──牠們白天早已不休息了。 生態園區入口處,有塊招牌,往右轉,經過一個乳牛場就到了鳥屋所在。這一條窄窄的路,我就紀錄到多種的鳥。某個清晨,我一轉彎,便發現一隻灰胸秧雞怔忡立在那邊,我們彼此都愣了一下,牠隨即迅速竄入草叢,我則留下長長的歡喜痕跡在路面。那溝邊草叢,也出現過一隻大葦鶯,斜斜的身軀垂掛在草莖上搖晃,這影像至今難忘。漁塭上悠遊的小鸊鷉,是從來沒缺席過,偶爾不見蹤影時,只要等一下,牠就會從水中冒出,興奮抖抖翅翼與滑稽的頭。左側已荒廢的溼地,舊時這裡有間鳥屋,是2002年的初冬吧,我帶著學生來此觀察,看見一隻迷途的白額雁,我告訴剛進入觀鳥世界的小孩,看到迷鳥,是可遇不可求,要為這種幸運,興奮三天睡不著。當然,他們回報我似懂非懂的眼神。然而,白額雁沒再出現過。只是不知他們在各奔東西後,是否心裡還留著一絲小小的感動,關於這塊土地…… 太陽大得令人目眩,只是霧茫茫的,視線不清,空氣污濁之故吧,台灣現在到處都在燒,工廠在燒,廟宇在燒,家家戶戶也在燒,燃燒,幾乎變成一種全民運動,名副其實的火燒之島,每每看見那五顏六色的煙霧瀰漫,與拿香跟拜的無能政府,總覺得這個島正在燒炭,慢性自殺……鳥,年年來渡冬的候鳥,牠們沾滿風雪的翅翼,會不會給這島嶼的人民一些啟示? 在鳥屋外的圍籬,遠遠我就從縫隙中瞥見高蹺鴴的蹤影,失蹤整個冬天後終於回來了,粗估有300-400隻之多,我架起單筒望遠鏡,全副武裝,開始搜尋園區溼地,經營者已貼心做了許多土堆,準備迎接高蹺鴴繁殖期的來臨。說失蹤,是有些誇張,其實還有一些個體零落各地,我懷疑牠們可能會因覓食而做短距離的遷徙,之前在舊濁水溪看見的族群即是證明。當然,今日所見,有些是渡冬族群。當留鳥的高蹺鴴遇見冬候鳥的高蹺鴴時,彼此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牠們會記得前世今生的一些血脈的牽連嗎? 「啾-啾-」牠們尖銳的叫聲,時而迴蕩空中,我知道這是警戒的訊息,除此之外,我相信還傳達了某種意涵,人永遠不會懂,自以為是的智慧是多麼的無知與傲慢。我看著這些高瘦的身影,時而飛翔,時而枯立,時而摩挲,愛憐之心油然而生。這是生命令人動容的原貌…… 鏡頭慢慢移轉,我發現溼地裡停棲著五、六隻白腰草鷸,一旁靠岸地方零落三、四隻小水鴨,縮著脖子,圓圓的身軀,黯淡的冬羽像是一團土堆。鴨子,這幾年來的漢寶福寶地區,數量驟減,而且在我的紀錄裡只有小水鴨,去年有上百隻之多,我在想,牠們應該只是過境而已,不在此渡冬了。 遠方,高大佇立的是一隻孤獨的大白鷺,兩隻中白鷺就依偎在牠身邊,形成奇妙的畫面。近些,則看見好動可愛的小環頸鴴,以特有的小跑步姿態四處亂竄,竄過鷹斑鷸的領域,惹得牠有點不安,不過牠繼續搖著尾巴,測一測風的方向與我的心情,此時只見鳥屋旁的水筆仔在風中瘋狂揮毫起來…… ◎莫名的電流隱隱交錯 告別了鳥屋,我繼續循著我原有的路線,前進。 剛剛才出屋子,一抬頭,就看見一群白色大鳥列隊飛越天空,速度不快,仔細看很容易辨識出是埃及聖翾,那大大彎彎的黑嘴巴是招牌特徵。牠是屬於外來種,本不該在台彎出現的,現在卻在此繁殖,將來勢必會衝擊本土的生態,就像最近從南到北逐漸蔓延的白腰鵲鴝一樣,前些日子我才在八卦山發現牠的蹤跡,這證明彰化也淪陷了。想到福壽螺佔領全台各水域溝渠的慘狀,不禁令人寒顫四起,牠是動物界的小花蔓澤蘭,鋪天蓋地的,其實是人的貪婪與醜陋……如果除卻生態衝擊的因素,當我看見鳥的窈窕與花的曼妙,還是止不住感動與歡喜,畢竟牠們與它們也是上帝的傑作啊,只是,這是一場鋪襯美麗花朵的死亡之舞…… 繞到堤岸,我爬上去遠眺一下灘地,遠處一兩點灰黑的鷸鴴科的鳥零落,也有少許蒼鷺與小白鷺,還有發電的風車,像大型電扇一樣,吹著整個海岸的寂寥,就這樣。堤岸內,是小水鴨池,這是我的私暱稱呼,因此地是這兩三年來鴨子聚集地。淺水處總有小環頸鴴奔竄,這季節牠是數量多的族群,鷹斑鷸亦是;高蹺鴴偶爾也會來此嬉戲,前年這裡我發現有一隻高蹺鴴的白子,渡過一個冬天後就不見蹤影了,每每來此,我總不禁會想起牠看似孱弱、超孤單的身影。 當我再度上了車,突然發現堤岸上方有一隻小環頸鴴,牠呆立傻傻望著我,因為距離近,我不用望遠鏡就一清二楚,尤其那鮮黃的眼圈更是醒目;我深情回眸,第一次感到有種莫名的電流隱隱交錯,我想到所羅門王與他的指環,我的心,我的詩,或者昔日與小星交會的那種亮光和悸動冥冥之中的導引吧。牠微微蹲踞,我走一段,牠也跟著小跑步走一段,亦步亦趨直到我轉入小路,就連我拿起相機拍照,牠也不動如山。真是奇妙的經驗。就這樣,帶著小環頸鴴的倩影,我的march似乎也模擬牠小跑步的姿態,低速前進。 福寶地區,除了高蹺鴴外,還有一個景觀是頗富盛名的,常吸引婚紗業者來此取景,那是位於海岸三角洲的「漂流光座標」。其實這是一件裝置藝術作品,創作者是台灣美術界有名、也是我所景仰的謝里法先生。2001年納莉、桃芝颱風給彰化海岸帶來不少的漂流木與垃圾,當時的福寶社區理事長黃金龍突發奇想,邀請藝術家謝里法以漂流木來創作公共地景藝術,於是有「漂流光座標」的誕生,這是福寶首見的大型裝置藝術,共同合作的藝術家有曾界與吳伊凡。374根的漂流木,長短不一,最高8公尺,最低1公尺,立在鋪滿白色蚵殼粉上面;每根木材頂端都切成斜面,上頭各貼上一片反光鏡,使日光在不同時辰產生不同角度的反射,形成一種多樣反光體的特殊樣貌,而此地天空剛好是飛機航道,從高空中俯瞰,可清楚看見這匠心獨運、邊長75公尺的正三角形光體。 這號稱全國第一件可從飛機上欣賞的裝置藝術,到底有何象徵意涵呢?還是只是炫目的地標而已?引我遐思。生命本來就有不同面貌,端看你以什麼角度觀之,我佇立在此尋尋覓覓的心,太陽反射上去的又是什麼樣的光?而,每年每年翩然飛過的候鳥們,又有著什麼樣的心情? 陽光好大好大,我孤獨的影子投射在滿地的濱馬齒莧身上,見證了大自然的力量終究要淹沒了人的一切繁華;我看了高聳的碑記,這是2003年7月的作品,幾年過去了,此時此刻此地,一片荒蕪,四處可見廢棄物與垃圾,而遠處,灰濛濛的波浪,仍盪著幾艘落寞的塑膠竹筏,與幾隻出神的白鷺。 這裡,也算一處小碼頭,灣岸空蕩蕩的,停車廣場上卻有一艘竹筏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它叫做「世雄號」,我用相機與我的march合照,一起走進我的記憶…… ◎不會被風掩沒的名字 碼頭邊的水泥護岸,有塊福寶生態園區導覽圖,兩旁則分立兩塊溼地與鳥類生態的簡介,並有堅固的大理石片拼貼基座,由於面板是金屬陰刻製品,所以至今仍完好如初,只是經長期海風的吹拂,已有些鏽蝕,字跡與圖線雖斑駁卻清楚可辨,從此,可遙想當初主其事者的用心以及那一段曇花一現的風光與榮耀…… 在福寶的海風吹拂中,我不由得要想起一個不會被風掩沒的名字──林世賢醫師。早在彰化縣政府在大肚溪口溼地進行垃圾填海工程時,他勇敢站出來抵擋,相對於當時還沉醉於賞鳥悠閒心情的鳥會,他孤獨的發聲顯得多麼巨大,不過生態議題,在現今瘋狂開發的台灣,永遠是狗吠火車。而當大量的賞鳥人與趕集的遊客湧進野鳥棲地時,他首先提出了「生態園區」的構想,欲透過租地的方式,結合當地的產業並規劃生態旅遊,與社區居民建立共管機制,以達到自然保育的最終目的。1999年在漢寶地區成功地承租到第一塊農地,開啟了與居民互動式的經營,即鳥人口中所謂的「彩鷸池」;隔年,福寶村更提供了十多甲土地作為園區用地,即後來的「福寶溼地生態園區」,該區除了鳥類棲地規劃外,尚嘗試作紅樹林植物之復育,並築有賞鳥牆以減少人為的干擾;候鳥過境期的假日,並經常有不定期的生態導覽活動,社區化的生態園區漸俱雛形,而後更獲得「亨利福特生態獎」。 好景不常,當農委會與彰化縣政府的補助抽手後,再加上與社區居民溝通上的某些困境,2004年底彰化縣環保聯盟決定退出生態園區的經營管理,由社區發展協會接手,全台唯一有生態學者參與的福寶溼地,已成絕響。而後,在地人粘勝傑等人覺得原本的生態園區已具規模,任其荒廢很可惜,乃決定承租2.1公頃休耕地,作為生態教育之地,即今日的「福寶生態教育園區」。其實,就社區營造的角度而言,由在地人出來主導才是長久之計,也是成功的關鍵。只是,缺少了專業的奧援,我看見未來的生態之路,好像越來越遠…… 在林世賢所屬的彰化縣環保聯盟裡,還有一個重要的專業推手,那是生態學博士蔡嘉陽。他不像一般學者躲在學院象牙塔裡研究,田野是他的研究場域,甚至走上抗爭的街頭,搶救台灣政府棄若敝屣的生態環境。 最近浮上新聞檯面的「國光石化開發案」,預定地在濁水溪口北岸,這塊溼地是台灣僅存的泥灘海岸,一旦破壞將萬劫不復,不僅生態環境受影響,高污染的廢氣排放,也會讓彰化、南投、雲林地區的居民健康受到威脅,甚至可能造成剩下不到100隻的台灣白海豚的絕滅;這塊溼地,也是台灣目前大杓鷸最大的渡冬區。蔡嘉陽本於專業的良知與對土地的愛,與林世賢一樣站出來抵抗,抵抗官商勾結巨大的利益共同體。在接受訪問,談到挺身而出所面臨的壓力時,他坦然地說:「我遺囑都寫好了。」真正的愛,要有所堅持,甚至不惜犧牲性命去維護它,那是無私的愛,會飛翔的愛,長長久久迴盪的愛…… 然而此時,眾多鳥人們一樣本著悠閒心情,拿著望遠鏡或相機追逐鳥的翅翼與歌聲,是在大肚溪口,或漢寶,或福寶,或者即將淪為生態墳場的濁水溪口都無所謂,只要哪裡有鳥就去哪裡,沒鳥了再去其他地方找,一副遊山玩水的樂天派,令人欣羨,是啊,對於土地的傷痛,我就是無法無感冷漠,土地被摧毀,受到傷害的將不會只是鳥,而是成千上萬的生靈,當然包括人……是啊,在這溼地,有時望遠鏡裡看見的鳥的婆娑身影,誰知不是牠們的掙扎與哀鳴,或者是一種殉道式的死諫呢? 我不只一次,看見那些號稱「生態攝影者」,以食物或錄音誘鳥拍照,這比起樂天派的鳥人,還令人興嘆與鄙夷。同樣大自然的裝扮,卻是不一樣的心,鏡頭中飛揚的鳥,知道我的無奈嗎?對生命的不捨與憐憫,或許是我觀鳥註定的歡喜與哀愁吧。 突然的一陣狂風,把我的思緒吹得好遠好遠…… ◎像朝聖般的行禮如儀 風,在陽光中吹著,帶著牛糞的味道,march又緩緩行走,這條小路途中,有幾處乳牛場,在福寶我已經習慣這氣味,比起豬舍那種臭好太多了,因牛是素食者,糞便中隱隱飄著草香,只是太過濃烈,也會覺得嗆鼻。 曾經在此見過剛誕生的小牛,四隻腳還癱在地上,只是母親不斷用嘴舔牠,舐犢情深,一點都不像人的矯揉造作,令人動容。這是往漢寶的路上,其中有處旱地,前年我首次發現小辮鴴在此棲息,有一、二十隻,附近也經常遇見黑翅鳶在空中盤旋,有時會棲息在電線上,今日來此,卻空蕩蕩的,只見大卷尾與伯勞立在枝頭,而有些也開始整地,準備春耕,荒涼中帶著一些希望,這裡農作,大多以低莖作物為主,稻田自土壤漸漸鹽化後已不多見了。 小辮鴴,我最近看見牠的一次,是四、五年前在大村鄉的農地;最壯觀的一次,則是十幾年前,出現在漢寶的荒地,大約有三、四百隻之多,那是在林世賢的指引下發現的,當時他還經常在那裡活動。而黑翅鳶,原本是迷鳥,幾年前卻在此地築巢了,步高蹺鴴的腳步,落地生根;牠最迷人的是牠正面的眼睛,像蒙面俠般斜斜的殺氣,炯炯有神又不失可愛;牠擅長定點鼓翼,這通常是獵食的前奏,看起比紅隼還要老練。根據鳥訊,此時黑翅鳶正進入繁殖育雛期,呼籲鳥人別去干擾,而我則不會有此問題,因我根本沒去探究牠的巢位過,我的調查,不是學術的,是心情的,沒必要去做精確的科學紀錄。不期而遇,對我而說是最迷人的時刻與方式。只是,今日沒見到牠與小辮鴴,是有些失落感。 只有繼續往前了,這路線已經像朝聖般的行禮如儀,雖偶爾會探一探岔路,但總會回到原來的步伐,好似鮭魚的返航一樣自在。接著,行經兩處廢棄的鳥屋,狹隘的田梗路,顛顛簸簸,但我的march已如履平地;而右側有個水塘,水塘上方有面鳥網,就是之前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方,啊,我煩憂解除了,鳥網已拆除,不過,那腥羶猙獰的畫面,又不時浮現腦海揮之不去,幾隻停棲的紅鳩與八哥,我仍可從牠們眼裡看到一些莫名的驚悸。 再過去,已接近海堤了,這裡有幾處密集的漁塭,其實還留著我許多的驚喜。空中,每每冬末春初季節,經常會看見黑脊鷗與黑尾鷗,幾乎都是一起出現,最多時曾同時出現七、八隻,2009年12月26日傍晚,我在漢寶海堤外的潮間帶,更驚喜地看見一、二十隻個體立在那邊,其中夾雜著一些燕鷗,隔天還特地看了潮汐,一大早再去觀察,結果,無影無蹤了;牠們都是稀有過境鳥,是緣份吧,常讓我遇見,有回帶學生去王功海岸,也剛好看見牠們在海堤盤飛,那學生早已都大學畢業了,看見牠們,好像是學生回來看我似的興奮,只是他們不知還記不記得我們共同的凝眸……還有次,與小星追蹤一隻黑尾鷗,在海堤前停了下來,那時太陽仍耀眼,只見牠在漁塭上方盤飛,時高時低,牠的眼專心俯視著水面,三不五時就往下衝,碰一聲,濺起白色水花,但幾次都無所獲,終於看見牠成功用腳趾攫起一隻魚,只是才升空不久,那掙扎的魚又掉回水中,徒勞無功,但牠仍繼續在風中揮著翅膀,繼續同樣的動作,是啊,覓食的艱辛,讓我陷入沉思,屬於鷗科的牠沒有猛禽強而有力的嘴,也沒有牠銳利的爪,甚至連鷺科鳥類尖長的嘴都比不上,如何在漁塭裡覓食?這樣的動作是不是一場遊戲?鷗科鳥類的食源,應是更小的魚族蝦類吧,連這白鷺鷥可能都嫌小的魚都抓不起來,難怪要變成稀有一族。 在地上讓我驚豔的,是屬於堤前十字路口內側的那個漁塭,平常是不曾發現有鳥在此悠游,連普遍的小鸊鷉都無,有次竟然出現一對海鷗,遠遠看還以為是家鵝,定睛一看,牠們嘴上少了黑脊鷗或黑尾鷗那個紅點,體型又較小,經過比對確認,是稀有的海鷗無疑,當然是無以名狀的興奮。就這一次,從未再有紀錄。 這裡一過,大概是漢寶村了吧,對觀鳥的我而言,行政區域界線已無意義了,相信對鳥本身也是。再來一個轉彎,是個風口,東北季風強盛時,總吹得漁塭的水像浪一樣洶湧,甚至水都湧上了路面,我虛弱的march也搖晃起來。過了此,角落有一處漁塭我也不會忘記,因為它的上空,曾有一群上百隻的小燕鷗交錯穿梭,時而俯衝覓食,時而定點鼓翼,據紀錄,牠是夏候鳥,其實有部份族群在彰化海岸繁殖,如此精彩的畫面,也只一面之緣,那時十幾年前的事了,而後都是零零落落的紀錄,直到最近一兩年,我不再發現牠的蹤跡了……那口漁塭,竟變成一種無以言喻的悲哀。 告別了那窸窸窣窣的傷口,過去後,有兩處古老的漁塭,邊緣是用紅磚砌成的,獨特的歲月氣味,第一次看見時,就銘記在心,還好,還在,文明的洪流,與它擦身而過,只是,不知還能撐多久。時間與記憶,就這樣,溫溫甜甜的,但卻隱約有絲絲傷痛。小燕鷗,若曾記憶著我的凝眸,當春天走到盡頭時,會不會,會不會再度從南方歸來?我期待著。彷彿期待愛情一樣。 ◎記憶中飄忽的微光 途中,一兩處我熟悉的溼地,固定會有幾隻小環頸鴴與鷹斑鷸在那裡;再過去,就看見鳥人口中的「貨櫃屋」,這是例行調查的一個點,其實鳥會聚集屋後的那塊溼地,每每到這個轉彎我也都會期待有所驚喜,不經意間,我頭先往左偏搜尋一下,瞥見窗外的旱地,遠遠有龐然大物聚集,呀,是埃及聖翾,之前從空飛越,原來在此停棲,其中混雜中、小白鷺,我決定先往左折向「彰117-2」縣道支線,那裡有一塊荒地,半月前四、五十隻小辮鴴棲息在此,不知還在不在?先到達聖翾最佳的觀測點,數一數有10隻,真的好大好怪的嘴,之前還與小星研究起牠如何覓食,會不會不方便?再往前,小辮鴴特有的姿態出現了,或站或蹲,深綠、黝黑與潔白,顯眼的配色,與小巧玲瓏的長辮子,真是可愛至極。我從去年秋冬觀察到現在,看樣子,牠就在此渡冬了,那首度發現之處,也在此地之後,蠻固定的群棲地點,像黑面琵鷺一樣,除非棲地被破壞,但破壞,在彰化是隨時可發生之事,要看牠的造化了。 確定小辮鴴安然無恙後,我慢慢返回貨櫃屋,那裡鳥況也不比從前了,鷹斑鷸、高蹺鴴,幾隻映著光,有些刺眼,這光讓我想起,一隻腳疑似受傷的高蹺鴴,在此一跛一跛的身影,我無能為力,只留下一張影像可供緬懷,與憐憫,如此而已。 越過一座小橋後,路到了盡頭,向右是通往垃圾掩埋場,我向左行,轉角處有間廢棄的三合院老屋,屋後有幾棵木麻黃,那樹上曾驚起一隻黑翅鳶,成了我的處女鳥種,我仍記憶著那拍翅奮起的英姿,不能也不願忘記。三合院對面,原是一片廣闊、長滿蘆葦的溼地,隱密性極高,裡頭經常藏有無數的驚喜,最近,整地為漁塭,那種神秘探險的刺激,少了一處可悠遊的所在了。有回,與小星才到小路入口處,就發現上空有隻不一樣的猛禽定點鼓翼,時而小弧度環繞,那不一樣的,是顯眼的黑白相間羽色,由於停留甚久,很好辨識,那是稀有候鳥──花澤鵟,公鳥;公鳥才有此漂亮的花紋,漢寶,就這一次出現。三年前,曾在墾丁發現過,但只是匆匆一瞥。牠在漢寶空中的記憶,永遠不會隨著時間而褪色。只是,有時化為雲朵,輕輕地在我心中飄盪…… 躲在蘆葦叢後,就是傳說中的「彩鷸池」,雖然還在,但附近的整地,影響了這裡的鳥況,以前,就因為有彩鷸定居於此而得名,要看彩鷸來此絕不會空手而回,不只彩鷸,還有一些生性害羞的秧雞的蹤影,不過近年來我經常失望而歸,只有紅冠水雞與鷹斑鷸,偶爾有一兩隻小環頸鴴;但去年底,我開始發現情況好轉了,但是彩鷸還是不見蹤影,田鷸、緋秧雞陸續回來了,2009年12月29日,我還紀錄到灰胸秧雞與野鴝,野鴝雖是羽色暗淡的母鳥,但已夠我高興許久,因牠也是我的處女鳥種──啊,漢寶溼地,常常是我觀鳥紀錄中的失身之所,一次又一次的靈魂快感,鋪陳了我旅行的底蘊。 我老態龍鍾的march,見證了這一切。此時,默默的她,與我屏氣凝神,靜靜觀望──紅冠水雞是常客,鷹斑鷸、小環頸鴴也依舊,草岸隱密處,我看見長長直直的喙,一動也不動的擬態,不過逃不出我的眼,是田鷸,而且是兩隻;只是等了許久,緋秧雞仍無蹤影,倒是飛來了一隻上下搖著尾巴的黃鶺鴒。 我緩緩離去,就像沒來一樣。大自然,還是要還給大自然。退到大馬路後,繼續向前,經過一條大排,大排旁一大片榕樹與木麻黃、血桐的混生林,那是漢寶最具規模的鷺鷥林,十幾年來從未變過,一朵朵的白雲,開在綠樹頂上,時而被風吹起,若是受到驚嚇,噗一聲,整片的雲幾乎遮蔽了天空,頗為壯觀;有時很喜歡看到這種景象,大自然的震撼,是無法取代的。 鷺鷥林下方,有塊荒廢的溼地,有水塘,也有淺水沼澤,以前曾看見有白眉鴨在此活動,現在因地主用鐵欄杆將入口圍住,很難清楚觀察裡頭的動靜,不過少了外界的干擾,對鳥而言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我懷疑在此繁殖的高蹺鴴冬天時就躲在裡面,因隱隱約約從外面可瞥見幾隻牠們的身影,閃在草叢中,亮著;那亮著的,是一種記憶中飄忽的微光──是褪色的愛情嗎?遠方的小星會知道吧。 ◎等待春天裡的一場繁花盛開 鷺鷥林,一直延伸整個河岸,岸的這邊,除了那神秘的溼地外,緊連著一大片荒地,以前這裡是稻田,與馬路交接處,是茂密的榕樹,形成天然圍離,這路上經常有紅鳩與珠頸斑鳩在路上踱步,不甚懼人,車子要到很接近時牠才會振翅飛起,有時根本不飛,只挪個腳步,真令人為牠捏一把冷汗。 那荒地,有整地的痕跡,卻又閒在那裡,這一兩年來幾乎沒動靜,看不出要做什麼利用,我倒是發現蒼鷺悄悄進駐了。 生命會自己找出口,永遠是大自然的定律,有人說,鳥是機會主義者,但當人類的貪婪織成一張綿密的網時,那機會又在哪裡?弱肉強食的世界,人類將它殘酷的精髓發揮到極致,漫天的謊,遮蔽醜陋猙獰的嘴臉,關於所謂的愛,都變成陳腔濫調,變成殺戮的前奏曲,如果,有天我也不知不覺變成這般的面容,那我念茲在茲行吟的人間,還會剩下什麼價值呢? 大自然不會管我的悲嘆與憂鬱,繼續隨著時序運行,默默無語。有時,我真的渴望有張翅翼,隨風而起,或者就變成風……. 當我還年輕,尚未進入觀鳥世界時,我就領悟到,人不可能成為一隻自由的鳥,充其量只是隻風箏,永遠擺脫不了後面長長的牽絆,那牽絆就是──情。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直叫人生死相許的情。但也因為有情,才有依靠,也才有人以為的幸福呀…… 從車窗遙望,那蒼鷺群還在,數量與去年冬天時相仿,約莫有三、四百隻,偌大灰濛的身軀,一隻比鄰一隻佇立寒風中,縮著頸沉思,或者在等待什麼?對牠而言,也許時間是漫長的,生命是緩慢的,慢慢等著,等著南風再度吹起。自從成為鳥人後,慢慢發現,放空世俗價值之後,等待,竟變成一種單純的喜悅;人似乎總要遍體鱗傷後,才能體悟到充盈在大自然裡那一丁點的姿態與智慧吧。 然而,我究竟在等待什麼?上班下班,日復一日重複的疲憊,在鳥的飛翔與鳴唱間,的的確確獲得洗滌;但有時沉陷無依的靈魂,還是不足以得到救贖,當偶爾凝視宇宙無邊莫名的空茫時,我總在想,是不是有一種值得等待的愛情,在愛與被愛之間盪著無罣礙的坦然,讓上班下班日復一日變成一種歡喜的節奏?就像全心全意等待春天裡的一場繁花盛開。以愛,來等待愛,即便是苦難悲愁也會微笑吧。 或許終將空歡一場,我還是會繼續旅行,繼續等待。直到有一天,我的形骸潰散成詩,種在厚實的土地上。 凝視回神後,我輕輕探身下車,像小偷般彎腰緩緩趨近,我想拍張照片,沒想到走沒幾步,行跡敗露,那蒼鷺們哄然振翅而起,於是,整個天空,跟著飛翔了…… (陳胤/2012磺溪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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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