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就這樣與妳走在馬祖的街道。臉上的歲月變滄桑了，慢慢知道不必有太多的理由，一個小小的藉口，就可揹起行囊出走。因為神話之鳥的召喚，妳來了；而我，循著妳眼神裡一絲光芒，想找回昔日心靈熱度，也跟著想望而來。是的，鳥，是我們共同的生活語言──牠的翅翼，交集出妳我行走人間一張脆弱的情感地圖……

    當然，我也喜歡鳥，但光靠觀鳥並不足擺渡世間的苦與愛情的癡。太多太多的紋路，錯綜複雜到令人迷炫、心慌，如同這裡的坑道。一條條亂竄的蛇，若找不到出口，我們為愛受苦的靈魂如何安頓？

    所以，我忐忑地來了。平生第一次飛行，在「索拉」颱風恫嚇之下，獻給了馬祖。我不會惋惜我的處女貞操，只是飛機落地前的側風，讓我嚇出一身冷汗，妳當然不知，我眉頭深鎖的皺紋，不是蒼老，是故作鎮定狀的驚慌；而心，在空中遇到亂流時，早已偷偷死過一次。妳當然也不會知道，這似乎是我愛情的翻版。我是訝異的，冥冥之中許多故事影像交錯纏綿到此種境地；現實，比夢還要像夢。

    但這些因為妳，一切都釋懷了，也因為神話之鳥，我總想盼個人生奇蹟，一點點都好，對於死過的人，一點點溫度就夠重燃夢想之火。

    身體安然降落後不久，動盪的心也跟著著陸，此時迎著南竿的風，竟有小小的興奮，興奮的不是跨越台灣海峽，而是戰勝飛行的障礙，對於半百的中年男子，與地心引力拉鋸的首發演出，是該暗自竊喜一下，但一下下就好，否則老成的面具馬上要被拆穿──我回眸望望這鐵翼怪獸，與來時的天空……

    天是晴朗的，太陽大到令人目眩，雲層色澤裡看不出有雨的跡象，但風卻大得詭異，「索拉」步步逼近中，讓這趟旅行充滿不安的變數，清閒幽靜的情調恐怕不可得了，反正就搭配戰地氛圍，在颱風追逐下來場戰鬥之旅吧。妳看，這把年紀的好處，就是會為不完美情境找到完美的藉口。

    行囊安頓了，卻傳來不幸消息：風浪過大之故，交通船停開。因此，北竿與賞鷗的行程先行陣亡了。這是「索拉」第一個勝利戰果。神話之鳥，會繼續留在神話之中嗎？坦白講，我有預感，這恐怕將成為永遠的遺憾。

    這揣想，還沒躍上我怔忡的眼神，當下就把它埋在記憶最深的坑洞裡。

    南竿就南竿，我們決定死守南竿，坦然面對事實。鳥，是有翅膀的，有緣的話，或許在這島的海上，就會相遇。不期而遇，是一個觀鳥者最大的喜悅。何況颱風環流逼近，可能擾亂鳥自然的節奏與本能，領域或棲地會變得不穩固，跨界的機率增加，但相對的，生命也將面臨嚴酷的挑戰與危機。我深知，若把這當成愛情的賭注，未免太大太冒險了；只是，不賭行嗎？隨遇而安，在我們交錯的腳步中，早已尋不到那種共同的自在了。

    沒時間猶疑，這是我們共同認知。趁著陽光還在，機車加滿油，戰鬥就在地形險惡的南竿島上展開了。但，我們真正的敵人是「索拉」嗎？

    也沒時間追究，只管奔逃。一路經酒廠，到清水村、梅石八三一遺址，下到大漢據點、北海坑道、鐵板、鐵堡，再到馬港天后宮，瞻仰媽祖巨像後，繞海線，越過珠螺、福澳港，回到投宿的山隴。

    鳥呢？這大暑季節，非鳥的過境期，重頭戲只剩燕鷗類鳥種，但因島特殊的地形，我仍懷抱著無限希望。在大漢據點的坑道口，我倚著九零高砲，眺望莒光與瀏泉島，波濤洶湧中，用望遠鏡搜尋射程範圍的海上──我之前打聽到神話之鳥的即時訊息，說是聚集在西莒旁的蛇島，而它就隱約在前方不遠的迷濛之處──啊！霎時我發現鳥的蹤跡，是燕鷗的姿態沒錯，粗估有七、八隻，正駕馭著強風飛翔，時而又俯衝水面覓食。但仔細一看，不是神話之鳥，而是鳳頭燕鷗；牠翅翼有點深，嘴沒黑端，我一度誤認為白眉燕鷗。驗明正身後，雖難免失望，但至少有個蛛絲馬跡可尋。

    隔天早上，雨還沒下來，匆忙又趕到大漢，這回爬上據點山頭的步道，為了有更寬廣的視野。還是零落幾隻鳳頭燕鷗，與海追逐，妳我的視線就這樣在波浪上不斷交疊，妳知道的，這是愛情的初味，只是還需透過望遠鏡聚焦，就有點小悲哀。此時，下起燦爛的太陽雨，一隻玄燕鷗意外闖進我們溫存的領域……而側岸的北海坑道，已幾乎被大浪淹沒。

    離開時，一隻紅尾伯勞竟矗立在電線上送行，依時序應該回北方繁殖育雛的牠，為何還在馬祖依依不捨？理應不會在此出現的鵲鴝，卻在路上給了我們驚喜又不可解的答案。

    看風的強勢與雲的挪移，就知「索拉」的觸鬚已到，每一刻的陽光都值得慶幸，我們感恩地一一攻克重要的景點：美麗的津沙聚落、謎樣的夫人村、酒香滿溢的八八坑道，還有在牛角村品嚐依嬤的店，妳知我知，每一分的際遇，都可能是此生的唯一。

    正如預期的，第三天宣告停飛停航，「索拉」全面佔領馬祖。我們的馬祖三日遊，附贈兩天「關島之旅」。卡蹓卡蹓，卡在南竿，留在旅館。我們的愛情，好像也成了一座孤島，在風雨飄搖的生命裡，無助凝望……

    沒想到，就這樣與妳走在南竿的街道。趁風雨小歇時候，我們會撐傘在山隴閒逛，尋一尋白馬尊王的足跡；或坐在介壽公園，呆呆盼著那大鐵鳥，穿雲飛來──我用咖啡啃著繼光餅，妳吃著鼎邊糊，卻緬懷起老酒麵線的芬芳……

    天空，眼睜睜望著我們。是的，神話之鳥沒找到，而我們的愛情，卻先長了翅翼，變成另一則神話。

（陳胤/鳥的旅行/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