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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06 11:28:26瀏覽1049|回應0|推薦13 | |
◎悲涼中升起一絲淡淡的淒美
春天還沒嚐夠她的芬芳,就已到了盡頭,我們的島嶼就是這樣,總是急急忙忙綻露自己獨特的熱情;但我知道,高山上的山櫻與杜鵑正開得燦爛,而我懷念的八通關草原的法國菊,也準備接續漂亮演出,那一大片的花海,曾深深打動著我的塵心,我也知道,野百合的花苞,有些已按耐不住寂寞,悄悄伸出長長的喙,吸吮著甘露……是的,每當平地艷陽高照時,我便自然想起山上精采的場景,你知道的,春天其實還在,只是爬上了山而已,奇妙的島,簡直是上帝的恩賜。
低海拔的山林,雖熱浪已滾滾淹沒天空,但在這春末夏初之際,造物者仍有垂憐,滿山滿谷的油桐花,在火辣的艷陽下帶來一些清新的氣息,白色的花,爆裂地開,將山妝點得更迷人,每每輕風吹來,花瓣翩翩而下,像一隻一隻的竹蜻蜓飛舞、旋轉,然後無絲毫眷戀不捨,毅然墜落,彷彿雪片般溫暖地覆著大地,時而任人踏踐而過,踩花而行,何其浪漫與哀傷的景象呀,這讓我們過度開發、實則滿目瘡痍的低海拔山區,在悲涼中也升起一絲淡淡的淒美……
要進入十八彎古道的柏油路旁,就有一株盛開的油桐,來此遊山賞景的人,大都見怪不怪,連抬頭一視也懶得,因近來媒體炒得火熱,四處都有「桐花祭」,「桐花」的聲影,在生活週遭似乎氾濫成災。「花祭」,原本彷彿黛玉葬花般,充滿著美麗與哀愁的意涵,如今被弄得粗俗不堪,花若有魂魄,是否也要驚慌逃竄?
但桐花,還是美的。到清水岩山區,已經不計其數了,但總是興至而來興盡而返,與桐花近身相逢,都是零零落落的交歡,這次,還是第一遭遇到落英繽紛如雨的大場面,我忍不住停下腳步,舒爽地沐浴自然芬芳一番,只是花屍躺在柏油路面,哪來「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淒美懷想?除了一些新鮮花朵尚有含笑面容外,大多的花都被人鞋或車輪壓得扁扁的,伏貼在地上;有些幸運的,飄到路旁的草地,或就停棲在姑婆芋的大葉上,身軀得於完全。
風,竟然決定了花的命運。人常自豪地說:「命運操之在已!」真的是如此嗎?生命放大來看,綿延不絕看似強韌,其實就個體而言,是脆弱無比;每個人在面對別人時,總習慣以狂妄堆砌引以為傲的堅強,但當暗夜獨自面對內在的自己時,往往便覺泫然欲泣,這時候,就需要一個上帝來拯救我們孤獨的靈魂……我想起在遠方的小星,風也決定著我們的命運嗎?
隨風飄零的桐花,不管幸,或者不幸,再經過一兩個星期,夏天第一場梅雨過後,全都要化會為泥壤,回歸母親大地。
◎汗水也是鹹的,血淚也是鹹的
一進入古道不久,迎面而來一位重裝的登山客引我注目,她是個年輕女孩,揹著大背包,穿著登山鞋,還拿著登山杖,是這全副武裝的行頭讓我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因這古道全長一點五公里左右,而且大致和緩平坦,穿著高跟鞋都爬得上去,原因當然可以猜著,不用詢問即知她是來做模擬練習的,爬過高山的人都知道,行前最好熱身一下,以免到時候哀哀叫,我第一次走八通關登玉山時,就仗靠著平常有在打球沒去跑跑步爬爬樓梯,結果慘兮兮……
她望了我一眼就擦身而過,連聲招呼都沒。
這條十八彎古道,有另個稱呼,叫「挑鹽古道」,當地人都稱它作「十八彎仔」,據聞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在公路未開通前,是彰化社頭鄉與南投民間鄉兩地往來的要道,農產運輸,甚至迎親嫁娶,也都要搖搖晃晃、嘿咻嘿咻地翻越山頭;就連鹿港、溪湖等地商人與南投境內買賣鹽貨,也是雇請挑夫從此道嘿咻而過,「挑鹽古道」之名由此而來。鹽,這大海的結晶,就這樣翻山越嶺,直抵深山原住民居地。汗水也是鹹的,血淚也是鹹的,先民篳路藍縷,艱苦生活的心酸,隨著歲月,全都滲進這一路鋪陳的大小礫石內裡,供人憑弔。
清水岩山區,是八卦山脈的一段,海拔並不高約三百公尺左右,這裡的地質屬於頭嵙山層,也就是礫石層,經造山運動、風化侵蝕等自然演化,大大小小裸露的礫石堆滿坑溝谷地,有的就整片懸在岩壁上,其中還盤結著樹根,像個歷史切面。所以每當颱風豪雨,就容易崩塌。還好彰化雨並不多,清水岩的多條步道平常尚可保持暢通。其實這古道荒廢許久,一直都淹沒在荒煙蔓草之中,直到一九九二年十二月才重新整理出來,立牌開放。
這裡的登山步道,主要是五峰步道,它們過於人工化,週遭林相也單調,說要賞景漫步,其實很難找到那種悠閒的氛圍,擦肩而過的,都是汗流浹背的運動者。所以,原本我是不看好這條十八彎古道的新面貌,因此遲至去年我才來此探勘。沒想到,比我想像的好太多了,後來才知,這裡有林務局的經費挹注,把它納入國家步道系統規劃,相較於土法煉鋼起家的五峰,藝術的高度,有天壤之別。不過,五峰與十八彎古道現在都被歸於清水岩中央嶺步道系統之中,雖有增添一些品質不錯的木造設施,但已無力回天。
蜿蜒的十八彎古道,有三分之二的路段都在林蔭中,這是最優的部分;其次,這裡少有水泥階梯,大多就地取材,一路以礫石鋪陳,步道四周則用枕木為框,加上坡度也和緩,慢慢拾級而上,走起來,山林漫步的氣味,自然湧現;再來,清水岩山區多是單調的相思樹林,這裡則繁複許多,樟樹、光臘樹、台灣櫸、野桐、血桐、九芎、稜果榕、軟毛柿、蘋婆、烏桕等,還有台灣特有的香楠,當然也包括此季的主角──油桐。乍看之下,頗有原始林的風貌。但這恐是清水岩山區的唯一了。
◎有土地才能安息
林相繁複,可想而知,依附而生的野生動物就自然跟著多了,我尋覓的主角,鳥,當然也不例外,這樣幾次走來,每次鳥況都很穩定,幾乎在清水岩出沒所有的鳥種,都會在古道裡現身。唉,還真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
古道最前段,是行在旱溪的溪床上,兩旁都是菅芒與象草,還有一些低矮的草本植物,看似有點荒涼。這旱溪我曾在地圖上看過她的名字就叫作「清水坑溪」,平時不會有水的溪叫旱溪,由於溪床長期無水流,早已草木叢生,有些地方甚至被走出路來了,所以大雨時也不可能淹到步道上來,安全上是無虞的。
但此地叫「清水岩」,沒有水怎能名符其實呢?是的,有水!自古就有水,這水是著名中年不竭的湧泉,只是,水流很細,時而在卵石下潛行,時而幽幽浮出地面,卻隱於草叢,走在步道上是看不見的,要到更下游些,有個匯集處,就清晰可見,而清水岩寺旁的停車場,還設置接水管供人使用,有一陣子我也常來拿水喝。
那水的匯集處,就在那棵盛開的油桐樹旁,此地常有鳥在那邊停棲,偶爾也會跳到水裡洗澡,固定常客為白頭翁、麻雀、紅鳩、大卷尾、還有斑文鳥等。今天走過時,我被油桐花吸引,並沒特別去注意,只是耳朵裡,滿滿的五色鳥叫聲。
直到在溪床上遇到那位女登山客後,我才從油桐花的驚艷中回神過來,開始專注步道的一切。慢慢走入步道,樹木慢慢多起來,種類多量也多,山徑的姿態也脫離荒疏漸漸茂密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株蘋婆樹,開著無數鈴鐺般小花,花白中帶點紅褐,它的果實,我小時候是吃過的,吃起來像栗子一樣,市面賣場上是不多見的。原來,這春末山林盛開的不只是油桐。
象草,也已抽絮,它的花像大毛毛蟲一樣,在風中招搖。另一旁山壁下,紅色嬌豔的龍船花,暗暗綻放著;而在它週遭圍繞攀爬的,有一株像牽牛花的大萼旋花,開著藍紫色的漏斗形狀花,據說它的開花時間大都在傍晚或晚間,台灣最常見的地方是恆春半島,但清水岩山區,我發現有一定的族群,而且此時正是近正午時刻,它也大開無疑,實在令人費解,可能跟這株個體長在陰暗處有關吧。
步道中途,有個開闊處,明顯是刻意整理過的,有植栽,有幾張木椅,並有引接山泉的簡易設施,供人梳洗。那裡剛好可看見山的層迭交會,幾隻聒噪的樹鵲就停在一棵樹上,我想嘗試靠近,看能否拍到牠的身影,誰知走沒幾步,就嘎嘎飛走了,此時,一群更聒噪的紅嘴黑鵯,得意地從空中飛過。我無言以對。
鳥,從這邊起,開始多起來了。整個森林的氣味,漸漸濃郁,自然的芬芳,不斷湧現。我低著頭,一步一步細細踩踏著枕木,可以緬想,可以靜觀,也可稍稍把眼睛閉起,放空腦子仔細聆聽山林的聲音,這是走路獨特的愉悅享受。一陣風,吹來一朵白花,似曾相似般猛然抬頭,啊,一株高大爆燃的油桐就矗立在眼前,花不斷地隨風飛舞,滿滿的白雪,覆著綠地,沒有了柏油的煞風景,是啊,這裡才是花的歸所。
人的靈魂也一樣,有土地才能安息吧。
◎對小小的生命起了敬意
雖是假日,但步道上人算不多,人潮大都是在清晨與傍晚,我選擇近中午時刻來,就是要避開運動人潮。聽過一個不算笑話的笑話,據聞來此悠閒爬山的人,多是公教退休人員,因目前他們都還坐領「十八趴」優存,所以,有人就戲稱十八彎古道為「十八趴古道」。這些趴趴走的閒者,是台灣特殊歷史的一部分,只是沒想到,也成了山中新的傳奇故事。
鳥,當然不會知道。雖然牠們整天也是趴趴走。古道近終點處,有個木造涼亭,這是一個別緻典雅的休息站,由於有一些人在那兒,我不願去湊熱鬧,就立在附近一個步道的轉折處,張望。張望,當然是為了找鳥,我敏感的望遠鏡看見一些飛奔的身影,在密叢裡逃竄,呀,又是樹鵲,牠是清水岩的常客。然後,繡眼畫眉,唧唧地叫著,靈巧地鑽來鑽去,特別醒眼的是一隻山紅頭,牠竟學茶腹鳾般,倒掛在樟樹幹上攀繞啄食,我觀察牠很久,牠大概都沒發現,已到了忘我的境界。
涼亭附近的枕木步道,蜿蜒得特別好看,那種徐徐漸升,層次分明像小型梯田般,巧妙嵌在綠意盎然的樹林裡,這是人與自然難得和諧的造景。
在自然的清香中,小紅紋鳳蝶也翩翩飛來,偶爾幾隻咖啡色蔭蝶入定似的停在枝葉上,不知想些什麼心事。而鳥聲是從來不間斷的。說不定下次來時,空中會多了些蟬鳴的交響,那時,才算真正的夏天吧。
我發現步道旁有條陡峭的小徑,約四、五十度的斜坡,並架有繩索直接通往山頂,好奇心驅使,我就順勢而上,上頭是一大片相思林,我看見地上有一些零落的衛生紙,原來有人把此當成方便處。這是山的稜線,往前走了一段後,草已蔓生過肩,決定止步。此時,枝梢間,跳出一隻黑枕藍鶲,晃盪了幾下就飛走了。
就這時候,大冠鷲的聲音突然響起,叫響整個山林。我急忙要找個開闊處觀望,無奈林木茂密,只見一對大翅翼,迅速劃過天空的縫細。但從此,大冠鷲的聲音就沒停過。忽溜忽溜的。
走回斜坡前,我的腳被一隻斯文豪氏攀蜥嚇了一跳,牠的皮膚隨著週遭的環境變得有點黑,黑得我沒看見牠,令我驚訝的是,牠正在挖洞穴,直徑一兩公分的洞口旁還有新鮮的土石,牠就守在那裡,做什麼呢?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我想,牠可能正準備要下蛋,孕育下一代,啊,生命莊嚴的傳承,往往都隱在闃暗荒涼的角落,默默行進……
大冠鷲,依舊忽溜忽溜的。牠的鷹眼再銳利,也無法看見這密林中變裝的母蜥吧。看著母蜥些許張惶的眼神,我不得不對這小小的生命起了敬意。
◎似無止境卻無悔的思念
大冠鷲,在清水岩是常見的,每到近中午時刻,牠們就會出來曬曬翅膀,驕傲地巡視一下自己的領域。我看過一次出現最多隻數,是六隻,六隻龐然大物一起在天空盤旋,黑壓壓的,似乎宣示已經占領了清水岩山區。我也經常看見牠就獨自停在樹枝上,若有所思,像個孤獨的哲人。
這裡固定會出現的猛禽,還有鳳頭蒼鷹,我還沒進入古道,在停車場的山頭,就先看到一隻耐不住寂寞的鷹仔,早早出來溜達。
還有一種猛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就是春天過境的灰面鵟鷹,我曾兩次在清水岩步道上狹小的天空遇牠相遇。第一次,我永遠記得,是兩千年三月十八日的早上,我剛去投票所投下台灣總統的選票,之後隨即來此爬山,當我汗流浹背爬到接近五峰時,在左側的疏林喘息,忽然一群約十幾隻的灰面鵟鷹就從眼前慢慢飛過。那時我就有預感,台灣的政治會有不一樣的天空。
至今仍還沒人相信,這島嶼首次的政黨輪替,是那群灰面鵟鷹帶來的幸運。沒人感激過牠。
第二次,也是春天,是我與小星在一個廢棄的果園裡踏查,那時我們正觀察一群調皮的頭烏線,怎知猛然抬頭,小小的天裡,就剛好看見了七、八隻鷹仔悠閒飛越。當時,我並沒想到,與小星相遇,也是灰面鵟鷹帶來的一種幸運嗎?
愛情,或許永遠是個謎;無關幸與不幸吧。愛情來時悄然無聲,離開時,是否也一樣靜默不語……
回到步道,自在多了。轉個彎後,是片崖壁,這裡有特製的木板棧道,不一會幾處攀升後,便到了終點,終點沒有海拔的三角點,是一大片平坦無際的鳳梨田。那就是名間鄉了。
回程時,才過了棧道,身旁灌叢裡,沙沙窣窣的,似有什麼鳥東西在攢動,等了一下,果然是鳥,是頭烏線,根本不用望遠鏡,就在眼前,與我對望後又迅速鑽入草中。接著,小彎嘴與白腰文鳥跟在後頭,那麼的近……
踩著油桐花的芬芳,一路下山,沒想到快到入口時還有最後驚喜──是一隻台灣藍鵲,竟從我頭頂飛過,停在路旁的相思樹上,真是令人跌破眼鏡!這裡的溪,根本不算是溪,只有幾處不像樣的淺淺水流,怎麼會有藍鵲呢?
我急著要找人分享我的幸福,驀然回首,才驚覺小星不在身旁。藍鵲飛走了,徒留呆立的我,悵然若失。原來,那年灰面鵟鷹帶來的是思念,一種似無止境卻無悔的思念……
油桐花,眼睛... 象草,毛毛蟲... 蘋婆,小鈴鐺... 麗紋石龍子,尾... 人面蜘蛛,不知不知... 涼亭,林蔭蜿蜒張望... 古道,一張戲謔的臉... (陳胤/鳥的旅行/彰化縣文化局出版/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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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