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傍晚看了一部1999年的老片子，是越南導演Tony Bui （裴東尼）的電影：【戀戀三季】。電影看完，讓我感動到不想開車回家，感動到只想坐在電腦前敲出的自己的一些想法與人分享。

這部電影，我試圖以下面三個最具象徵意義的物像來代表這三季──四個互相交疊的人生故事。

　　之一、白蓮之季

　　　起來！溫柔的太陽，灑下金光
　　　月兒呀！編織妳的銀絲
　　　拉起籠罩我的夜幕
　　　我的詩興隨著潮水高漲
　　　屍布下的天空，進退兩難
　　　我願變做池裡的荷花
　　　使白晝散發香味和詩意
　　　（在風中尋找我前世的靈魂）
　　　反射我今生的存在

這是才情洋溢的詩人──道師父，生前親手寫下的最後一首詩。二十四歲染上了痲瘋病，腫脹變形毀掉英俊的容顏，賴以寫作的十根手指也因病切除，或許為躲避「走在街上被小孩嘲笑」，「一見你走過來，大家趕快關門窗」的難堪，而遠離故鄉，隱居在一間荷花池所圍繞的寺廟裡……。

年輕的女孩堅安，在荷塘裡划著小舟採摘含苞待放的蓮花──她是新來替道師父工作的採荷女，也負責挑擔上街賣花。在荷塘工作之餘，唱起兒時母親教唱的民謠解悶，圓潤清亮的歌聲越過池塘，穿透堅厚的牆壁，勾起道師父對年輕美好歲月的記憶，竟破例透過管家要求接見，並要求堅安為他再唱一次民謠。堅安見到被痲瘋病毀容的老詩人，驚訝之餘，也從老詩人的作品中讀出他內心的痛苦與寂寞，因此說出「我借手指給你寫」的提議。老詩人原本有些遲疑，但終究被自己的創作慾望所說服。
尋到知音的老詩人，藉著堅安的筆寫下苦痛中的喜悅：

　　　月光雖然那麼晦暗
　　　卻不能為蒼白的池塘送葬
　　　我仍然找到喜樂　
　　　在痛苦裡找到
　　　我在淡出的月色裡看到彩虹
　　　這字字句句，就像出敲出的音符
　　　彈奏的和絃，振動了一束光
　　　旋律在我被遺棄的心中迴響

是的，「我仍然找到喜樂，在痛苦裡找到」。因為，我認為這首詩正是【戀戀三季】這部電影的最好註解。有人說：「導演巧妙地以多線故事發展本劇，唯美的取鏡，令人忘卻故事背後所隱含的沉重社會現象。」可是，我卻覺得【戀戀三季】的唯美，或許是因為導演想以美來超越現實人生中的苦難吧！

　　之二、紅花之季

第二線和第三線故事，是從堅安坐貨車進入城市，荷擔在大街小巷呼叫賣花開展出來的。城市大橋上，三輪車伕阿海正汗流浹背的載著外國客人遊街。街巷一隅，看來頂多只有九歲大的男孩伍迪，身穿破爛的衫褲，天轟隆隆的打雷了，他無奈的望望陰暗的天色，套上雨衣和一只木製的售貨箱，開始他一天的生活……。而這大城小調即是從阿海和伍迪兩個人各自拉起，編織穿插出三個不同的人生故事，情節看似各自獨立，卻又牽連纏繞。

阿海忠厚沉穩，載送客人之餘，喜歡偷空看看書，或是觀察周圍的人群。他有自己的住處和三輪車，是個自由自在，且不太需要為溫飽煩惱的市井小人物。然而，透過他的眼睛，我們看見街道那岸，一個美國退伍老兵，面容憂鬱的坐守在一間由酒吧改裝的餐廳對面多天，然後阿海聽其他三輪車伕說起，老兵似乎是回到越南來尋找自己的混血女兒，試圖彌補當年的過錯的。

不久，在城市中隨處移動到處做生意的阿海，又注意到一個年輕、打扮入時的女孩所引起的騷動，女孩被人狼狽追趕著，喜歡急人之難的阿海趕忙驅車向前讓女孩跳上車……。

女孩是個妓女，為了脫離貧窮，她在大飯店中勾搭有錢人或外國客人，當然難免遇到惡人欺凌，阿海相當關心女孩，於是開始在深夜等在飯店門口送她回家，怕她受到傷害。而現實生活的殘酷，讓女孩變得相當強悍，但在阿海面前，她仍保有某些純真的夢想。一個大暑天，兩人揮汗趕路，女孩正經的說她沒瘋，是真的喜歡熱天，因為她會想到從前學生時代穿長服上學的日子。回想起學校附近一排排的花樹，熱天裡有紅花盛開，女生會把紅花戴在頭上。想到這些，她突然笑起來，說：「等花落要等好久，幸運的話會有男生送花給我們，我們會夾在書裡，紀念那送花的男生……。」阿海說：「一定有很多男生送花給妳。」女孩突然黯然不語。只因，美好的回憶總是最傷人。

在電影中，「大飯店」象徵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象徵一個富裕高貴的地方。如阿海的三輪車伕朋友就猜測飯店的毛巾是香的，因為從飯店出來的人身上都香香的。他們也為在四顆星、五顆星的飯店過一個夜，就等於是他們一個月的工資而咋舌不已。而一直堅持不在飯店裡陪男人過夜的女孩也說：希望有一天能夠安穩的睡在飯店舒服的大床上，吹著冷氣直到天亮。

貧富不均所造成的社會現象，讓女孩痛苦。所以，當阿海不忍心見她受男人欺負，而說賺錢有許多方法時，女孩憤怒的說自己決不要像母親為了養家而做到累死。她說：「大飯店你進去過嗎？裡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樣，裡面的人不像我們，走路講話都不一樣，太陽是照他們，不照我們！我們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每蓋一棟大樓陰影就擴大，下次你注意看，看那些進出大飯店的人，有幾個像你？將來我要留在那裡邊！」

阿海參加了三輪車大賽，用比賽贏得的獎金帶女孩到飯店過夜，別無所求的他，為女孩買了睡衣，只希望能看到她能穿著睡衣安穩睡一覺的模樣。但是，女孩開始自慚形穢，開始拒絕這一份超過她能夠負荷的愛情。

　　之三、濕雨之季

其實，電影中只要有小男孩伍迪出現的場景，雨從來就沒有停過。

小小的年紀，矮矮的身子，不喜歡笑也不愛說話，厚厚的嘴唇總是緊閉著，要人買東西時會很堅持的拉著客人的褲管，喊著：「買！買！……」像隻為討食物吃而總纏著人的小動物。

一天夜裡，伍迪進到酒吧兜售貨物，遇到尋找女兒的美國老兵。老兵請伍迪喝酒，不勝酒力的伍迪昏昏欲睡，這時酒吧裡突然停電了，他慌忙醒來，竟發現他的木箱不見了！而坐在他對面的美國老兵也不知去向。

慌急的他無頭蒼蠅似的到處問人：有沒有看見一個帶著木箱的美國人？

最後，他只能硬著頭皮回去「覆命」，結果一個老大似的男人一巴掌將他打倒在地，吼道：「找不到就不要回來！」

然後，我們看到一個可憐的小男孩在大雨滂沱的城市中到處遊蕩尋找，尋找一只似乎比他生命還要珍貴的木箱……。跟隨他，我們見到一群在城市底層討生活，與他命運相似的街頭流浪兒。看到六七歲大，卻到處撿拾鋁罐被餐廳夥計丟出門外的小女孩，看到即使是被命運折磨，依然天真頑強的生命力……。

伍迪最後終於找到美國老兵，但老兵堅決表明自己並沒有拿走木箱，並自語打算在離開越南的最後一夜進到餐廳裡大醉一場，並且忘掉這個鬼地方！然而，就在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之際，老兵驀然回首，竟在長桌另一頭發現自己尋找的多時女兒正與男人耳鬢廝磨……，鏡頭來往停格，老兵無語地遠望著女孩的眼睛漸漸轉紅，盈滿淚水……。

　　尾聲

倦極醒來的伍迪，被孩子們邀請在雨中踢一場足球賽，他一腳射門得分，得意洋洋的高舉雙手露出難得的笑容，興奮的跑到街角垃圾桶旁撿球時，竟意外發現一個倒臥在地的醉鬼和他失蹤多時的木箱……。

老兵在街頭向堅安買了一束白蓮花，準備送給自己女兒……。

父女相認突然而來的情感衝擊，讓女孩在掩上門拒絕阿海的情感之後，再也承受不住摔跌在地，阿海留下來，默默無語的幫女孩刮痧，火車轟隆隆的從門前經過，女孩反手握住阿海的大手……。

老詩人病危，堅安到床前看他，他說堅安的歌聲讓他想起二十三四歲時在故鄉的水市場上的一個女人，他那時喜歡載著滿船的白蓮花放流在水面上，讓整個河面都佈滿芳潔的白蓮……，那是他一生得釋放、最潔淨的時刻了……。

病痛、戰爭、貧窮、孤獨、分離、悔恨、死亡……，透過電影鏡頭與特定人物在人海裡浮沉上演著。而這種人存在本質的苦難，不獨越南社會有之，其實也是人類社會普遍存有的現象，只是當我們面對這些人生困境時，如何超越痛苦躍登彼岸？

電影的最後幾幕真的拍得很美。阿海用三輪車載女孩回到學校那條開滿紅花的馬路上，紅花翩然飄落在女孩的穿著長衣的身上、頭髮上，阿海撿起花瓣夾在書本裡，然後拿給女孩，說：「妳再也不用假裝了……」兩人相視而笑。
堅安帶了好幾艘載滿白蓮花的小舟到水市場祭奠老詩人，白蓮花流滿整個河面，歌聲隨風飄送，船家女唱著：

　　　綠葉白花黃色的蕊
　　　荷花出汙泥，出淤泥而不染
　　　女人的命運就像雨點
　　　有些落在水溝裡
　　　有些落在有錢人的池塘裡
　　　有誰知道田裡有幾根稻
　　　河流有幾個灣
　　　天上的白雲有幾層
　　　誰能掃光森林裡的落葉
　　　誰能命令風不要再搖晃樹木
　　　蠶要吃多少桑葉
　　　才能吐絲做一件彩衣
　　　天要下多少雨
　　　才能讓海洋流滿淚滴
　　　月亮要多少年
　　　才會變得蒼老
　　　半夜三更月亮在附近
　　　等待那個偷我心的人
　　　我要永遠唱喜樂的歌

堅安的歌聲與知心安慰了被病痛禁錮折磨一生的老詩人﹔阿海全然的接納，讓女孩了解，即使貧窮或自認不潔，在愛人面前也可以活得很有尊嚴﹔小男孩伍迪在雨中默默等小女孩追上前來，幼小的他因為開始學習照顧別人而顯得高大﹔老兵找到了女兒，訴說自己的悔恨，願意彌補他年輕時所犯下的錯誤……。

於是，在【戀戀三季】這部電影中，我們發現：是人與人之間真心無私的付出與接納，使陰暗潮濕的生活有了陽光，讓現實的種種苦痛有了可以超越的窗口。而我們每個人，也都可以是一朵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使白晝散發香味和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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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越南電影【戀戀三季】

‧由李安在美所合作的Good Machine 好機器公司所出品。

‧導演Tony Bui （裴東尼）首次執導即獲國際媒體肯定。

‧本片獲日舞影展最佳評審團大獎。觀眾票選最佳影片、最佳攝影獎。

‧美國獨立精神最佳攝影獎、金色衛星獎。

‧1999年柏林影展競賽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