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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17 21:10:44瀏覽504|回應8|推薦47 | |
| 那一年,三舅家重新裝潢。外婆也忙裡忙外,搬舊傢俱、清雜物,手腳俐落得像從未老去。連續忙了好幾日,那天下午,她拍拍膝蓋,說要到通舖上躺一下。那一躺,她便再也沒有醒來。
喪事剛辦好,以為ㄧ切都已圓滿,三舅忽然一拍額頭:「糟了!我忘記通知她……」 「她」指的是外婆唯一的朋友,一位與她同齡的老太太,外婆要我叫她「姨婆」。小時候我寄住和平島那段日子,常常看到她的身影,尤其是黃昏。她總提著自家小菜園的地瓜葉、辣椒、九層塔來找外婆。那味道混著海風,一靠近就知道是她來了。 起初,外婆想回禮,塞水果給她。她搖手拒絕:「這水果是要賣錢的,我哪能拿。」 推讓幾回後,外婆只好改變方式,煮一鍋白粉圓,加冰糖,放涼。兩個碗一擺,她就明白了。 兩個老人一左一右坐在水果攤前長板凳上,看著街景,看夕陽,有時看飄雨的天空,有時聽暴雨敲打屋簷的聲音。她們不急著說話,也不急著喝粉圓湯。只是靜靜感受海風從碼頭吹過街角來,吹動攤上橘子的小綠葉、吹皺雨棚。有時天亮、有時天灰;有時細雨像針、有時大雨像碎石,但她們總穩穩坐著。話不多,有一句沒一句;更多時候,只是安靜端著碗喝著粉圓湯,沉默在她們之間,不是空白,是陪伴。 那時的我很想擠坐在她倆的板凳上,聽她們說話的內容。但最後都只能無趣地搬個小板凳坐在她倆旁邊,安靜地喝粉圓湯。等天色暗了,姨婆接過外婆和我手上的碗和湯匙,逕自到屋子裏的水槽洗淨放妥,然後說了一句「回去煮飯了⋯⋯」便拄著雨傘,慢慢消失在暮色裡。 有一陣子,她很久沒來。外婆嘴上說不急,卻一天比一天坐不住,終於要我上山丘找人。那裡住著大陳島的義胞、退伍的老兵,一戶戶小房貼在山脊上。外婆說,到山下雜貨店問「阿撿姨」,店老闆就懂。 那趟尋訪救了她一命。 她在家摔倒受傷,兒子出海未歸,鄰舍空蕩。那年代並不是家家戶戶都有電話,但意外像深井,喊破喉嚨也無人聽得見。最後,是外婆與三舅把她送上醫院。 外婆說,她們年幼時在南方澳是玩伴,都被賣為童養媳。一路流離,傷痕累積,以為此生再無緣相見,沒想到多年後竟在和平島重逢。聽外婆說起這些過去時,那語氣像一種命運的回聲,不悲也不喜,只是確認她們都活過那些日子。 姨婆的身上有更多坑洞。丈夫酗酒,家暴多年,一隻眼睛因此瞎了。丈夫死後,她才重新活了過來,可心裡的傷痕比身上的傷更不易癒合。或許因為是這樣,沉默在她們身上,不是選擇,而是相互理解的方式。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言語。 外婆搬離和平島到國家新城社區多年。三舅說,有一年姨婆的兒子帶她來找外婆。兩個老人又像從前那樣去看外婆的小菜園,地瓜葉、小黃瓜、辣椒。她們在菜園裡摸摸這個葉子,翻翻那塊土,一整個午後就這麼過去了。 那之後,外婆常唸:「找時間要回島上看看阿撿。」可她再也沒等到那個「時間」。 外婆喪禮辦完的幾天後,我與三舅騎車帶著水果禮盒回去和平島。山丘地貌變得幾乎認不出來。舊路拆了,新屋起了,我站在原地,竟找不到姨婆以前住的矮房。 只有雜貨店還在, 像在替過去守一盞小小的燈。 老闆聽完我們的來意,說:「她搬到和平國小附近了。」我們循著方向找到那條巷子。鄰居平淡地說阿撿阿嬤兩禮拜前「回去了……」 我與三舅站在巷口,愣得說不出話。姨婆的「回去了」,竟是外婆說要在通舖上「躺一下」同一天。 ㄧ陣風從遠處吹來,夾著大海的味道如眼淚般酸鹹。 兩個相伴半生的老人,話少、情深、命苦、命硬,最後竟像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時刻裡,一起做了個遠行的決定。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傍晚,她們坐在水果攤前喝著粉圓湯,夕陽斜斜照在她倆身上。也許,在某個充滿金色光芒的瞬間,她們在靜默之中立下了約定。 粉圓甜、海風鹹、光線落下,誰也沒說出口,但彼此都聽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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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