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2007年短篇首獎是由花柏容以〈龜島少年〉斬獲，當年他另得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佳作，2009年他又先後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小說獎第二名、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第二名；可見相當有衝勁。現在他要在聯合文學出版長篇小說《愛貪小便宜的安娜》，以下是我為這本小說寫的序：我讀安娜的故事。

大家叫她安娜，或是因為「按那」是她每次接電話的閩南語口頭禪。

安娜不是待人苛刻無情、慳吝而愛貪小便宜；她少女時代離家起就感受到掙扎生存的痛苦，所以對省錢非常敏感。她是缺乏安全感，愛貪小便宜當然和她節儉成性有關係，不過其範圍遠遠超出金錢、物質，我認為，愛貪小便宜是安娜人生的主題。她常跟我說，女人長得漂亮又不容易老，就是佔了很大的便宜，我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自己。以前三重家巷口有個麵攤，老板看到我就會千篇一律問我：啊你姐呢。他問的是安娜，這個看起來有點色色的老板代表了很多人抱持的同樣觀點：我媽看起來比較像我的姐姐，安娜知道了以後開心了一整天，很多諸如此類的小事都可以讓安娜心情愉快很久，我常想如果人生本質上是痛苦的，安娜比別人厲害的只是她擁有一種叫「愛貪小便宜」的止痛藥。因為養父遺棄養母，而養母在安娜讀國中的時候病死，安娜的成長和成年過程都想當坎坷；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她的發條就會鬆掉，但是平常大部分時候安娜是堅強的。安娜高中畢業後在台北車站的早餐店工作，未婚生女後帶著小孩在台北縣的工廠煮飯，老闆往大陸遷廠後在家幫人看顧小孩，以後因為朋友的幫助在房地產賺了一些錢──安娜能經常占到便宜，因為她遇到的都是熱心人；他們常給她便宜，當也因為欣賞她堅強；這些支持包括金錢、物質的施捨和精神的鼓勵。安娜成長的七、八○年代台灣，刻苦奮鬥的人大底能心想事成；那時候台北車站以南這些舊市區和市鎮，也尚未現在這樣商業化和高競爭，人性漸多多尖酸不仁。所以，我想這小說裡的安娜當可不必如此擔心；安娜真正擔心的是，如果是她寫自己的故事，會變成類似電視上演的人生劇場。

《愛貪小便宜的安娜》，就小説的主要情節和內容看，是二十歲的大學女生小欣，寫她母親安娜和自己的故事。作者是2007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首獎作家；當年有兩位女性評審，由她們來為《愛貪小便宜的安娜》寫序，當然會比較合宜。不巧，她們正忙著。

我自己也忙著，但這本小說讓人讀得心甘情願，也甚有可讀；此外，在小說末段寫有有趣的讀書經驗──小欣在圖書館借了一本書，看書底內的借書卡日期章自己是第十六個看那本書的人，書皮因為經過許多人的撫觸，吸收了人的手漬呈現一種晦濁的手澤感，書頁泛黃看來吸收了很多的濕氣，以至於書似乎變厚了一點；安娜在圖書館借了一本台灣史方面的書，有兩個立場鮮明不同的讀者在上面打筆戰。密密麻麻，紅藍兩種顏色的原子筆炮火在書裡你來我往，精彩程度使人忽略了正文在寫什麼。因為安娜經常借到這種加了讀者想法的書，小欣也漸漸把它們當作一種再創造來接受；也因此，說這故事的小欣，這樣想：其實我也可以在自己寫的小說裡寫自己的眉批，以作者和讀者的角度評論安娜的故事。作者這個在小說裡寫眉批的想法，讓我得到便宜獲得靈感──能在百忙中輕易為這本小說寫序；就是如此做一點眉批，也寫自己一二的閱讀心得。

七、八○年代的台灣，如果有大量群眾聚集奪人耳目，主要是台北街上或火車站前的抗議遊行。安娜走到店外，一陣風吹來，讓緊繃的心情放鬆了一些，她一整天都待在店裡忙，連吃飯時間也沒走到外面透透氣。站在店門口騎廊，她看到館前路和忠孝西路上都是皮膚曬得黝黑、頭戴斗笠參加遊行示威的鄉下農民，有的走路，有的坐在堆滿了蔬菜、跟在隊伍中緩慢開著的大卡車上，那些農民稍早之前很多是她的顧客，傍晚時刻，他們看起來相當疲憊，變得沈默而嚴肅。安娜往忠孝西路朝東方向走，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到底封鎖區有多大，遊行何時會結束，到哪裡才有公車坐？她只好憑直覺走了再說。一個世代之後，石塊、棍棒、高麗菜、各種反政府旗幟在街上漫天飛舞的年代雲消霧散，所以她的女兒小欣看到的群眾聚集，可能也有金融風暴、經濟不景氣、總統貪污、大陸官員來台相關的抗議遊行，主要是輕鬆歡樂的；一起躺在中山足球場喝啤酒，聽團團轉、土屋安娜唱歌，那天傍晚天空是藍的，吹著涼涼的風，地上的塑膠地板還有日曬的餘熱，幾百個熱情歌迷像黑壓壓的跳蚤群擠在舞台前一小塊地方，球場其它部分空著沒人，好像還可以同時舉行棒球比賽那樣，那些觀眾大概都集中在全壘打牆的位置，而我們四個則舒服地躺在本壘區聽歌，偶而我們也會變成激動的跳蚤，站起來又吼。汽油彈的轟趴，則換成群聚在大廈中的男歡女愛；屋子裡暗暗的，但裡面擠滿人，開門的人…一開口就可以聞到一股酒氣…廚房枱面上散落著廚餘剩菜碎屑，好像被人開槍掃射過，水槽堆滿用過的餐具…一個也喝醉了的女生突然冒出來，和喝醉的toyota摟來抱去，兩個人一直笑，時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在笑什麼，說什麼…而社會改革以空談或謊言繼續前進。所以，四十歲的安娜和二十歲的小欣，這對母女的故事也寫了兩個世代的社會。

但是，這小說的焦點並不在社會變遷和文化生態；這對母女和她們的朋友們，在都市裡浮生的悲歡成敗和珍貴友誼，才是作者關注的。所以《愛貪小便宜的安娜》在故事結尾能感謝任何愛她們和傷害她們的人，以喜劇收場。

遺棄安娜和她養母的的養父何新哲開補習班，亂搞女人和學生，她養母了解他是個自視很高的人，覺得自己一定會有一番作為，在他的設想中，最少要有三個兒子，這樣起碼有一兩個會像他這麼優秀，繼承他的成功…遺棄小欣和她母親的生父林健一，熱衷於黨外運動，在一封信上寫....放眼望去，十幾張小桌併成一張大桌，裡面大多數的人我不認識，或者剛剛認識，但氣氛熱絡，似乎每個人都成了同志兄弟…他們都在高談闊論，不時可以聽到”革命”這個字眼…他們有的來自台南，有的來自台中，每個人的目的都是想和在場的人互相串聯起來…聚在這裡同桌喝酒的人立場派別各異，有左傾統派、獨派、自稱自由主義的蛋頭派、布爾喬亞文藝知青；還有幾個被人懷疑是國民黨的特務學生…這個革命青年，後來這樣感悟我們的本意是去地方發展草根運動組織，但似乎大家都對選舉比較有興趣，不只是在地的政治人物如此，一般民眾也是，選舉流水席始終是最受歡迎的節目。結果我好像一直忙著幫想選舉的人抬轎，更槽的是，我和朋友為了理念不合鬧翻了。我無去接受打著反體制的旗幟，實際卻是拚命想擠進體制成為它的一部分，我覺得自己是騙子…這兩個騙子，後來都選上民意代表。安娜還有一個朋友，是常來她家幫忙各種修理的，小欣原來對母親和這人交往不高興，後來聽安娜說自己只是占他的便宜，而小欣想到我們家附近有一個牙醫，那位牙醫親切又細心，他每做一個動作前都會先告訴你他現在要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病人可能會有什麼感覺…，一般工人大都憑多年累積的經驗和個人習慣做事，阿德連幫我們換個水龍頭都需要思考一下，提出他的意見跟我們討論。漸漸的跟阿德熟了，她覺得他不是令人討厭的傢伙也才知道他因為家境不好，國中畢業就去做工，退伍以後才去唸高中補校，那間補校在二重，專收找不到學校唸的學生。不過，靠自己的努力，他考上台大。考上以後又覺得台大很無聊，跑去做裝潢工程。阿德在淡水的工作室後段開咖啡店，阿德的店總是在施工當中，不是在做木工，就是泥水工或水電工程，最近他決定要開挖地下室。當我們去找他時，他灰頭土臉地從咖啡店門口石梯旁邊一個洞鑽出來，然後用一個門板把洞口遮住。他這麼做，以為也許可以打通地道到淡水高爾夫球場，甚至於連到炮台公園和紅毛城；特別是阿德這個人物，讓我想起注意力缺失過動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ADHD)，雖然閱讀這些人的生活態度後，我把「注意力缺失」延伸「人對其他人漠不關心」或「自我的創造力」這些想像，和這小說原來是絲毫沒有關係的。但是，安娜小時候的確一臉笨拙，照相的時候好像鏡頭會咬人，眼神總是很受傷、躲著相機的樣子…國一在實驗班時，老師和同學覺得安娜的腦袋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反應慢半拍，漫不經心…安娜沒辦法專心在學校課業上的原因很多，除了擔心媽媽、擔心自己的未來，還有她對學校課業實在沒什麼興趣，小學時好應付，中學變難了，她開始覺得自己變笨，而且她忽略了近視對她的影響…安娜一直記得媽媽的笑，帶有一種古怪的意味，後來她才知道，那是絕望…這就是安娜人生的基調，每當出現令她難以承受的壓力，總有一個無關緊要的念頭分散她對原本那個巨大壓力的注意力…以及其他許多心理特徵和態度，或許和注意力缺失有關聯的。

注意力缺失過動症是注意力缺失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ADD)的一種，因為最新版精神疾病診斷手冊的定義中，ADD不存在，所以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注意力缺失」不是一種疾病，而是一種生活型態，是現代社會中人的一些特質。如果這種特質不會讓生活發生困難，例如羞恥、恐懼、無望，就不會是疾病；如果學會如何管理這些特質，反而可以成就創造力、魅力、幽默感和勇氣。這當然只是我自己閱讀《愛貪小便宜的安娜》的特別感觸，但，我相信一定也能有讀者在這些小說人物中復習了羞恥、恐懼、無望、創造力、魅力、幽默感、勇氣以及其他許多相關的生活圖像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