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時態與台灣政治

 很少人在學習英文時態的時候，會聯想到台灣的藍、綠兩黨不同的政治光譜。我們都知道國、民兩黨在意識型態上有極大的不同。說他們兩個一統、一獨也好；說他們兩個一個親中、一個本土等等。這些說法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不過，在現今口水之中，或許可以用英語三時態的分析方法，詮釋紛紛擾擾的台灣政治亂象。以時態而言，我認為民進黨是未來式的政黨，而國民黨則屬現在式的政黨。未來式、現在式這兩種時態，大家不陌生。前著著重於未來將要發生、或是準備要做的事；現在式指的是現在做的事。

 民進黨的理想是要建立新的國家，我們都知道這國家還沒有誕生。為了催生這個未來的國家，就需要一套的思想準備，和完整的論述。論述是種能說服人心、並使其信服的精密邏輯語言。經過一定時間的傳播，和感性的宣傳，這種語言一旦為大多數人所接受，不但難以取代，而且極為容易蛻變成類宗教式的信仰，並在社會上產生某種狂熱、歇斯底里的芬圍。數種論述並列時，它們之間並無所謂對錯、是非之別，只有強弱之分，唯有強者勝出。民進黨的未來新國家論述，關鍵在「未來」兩字。緣是故，它必須附掛在時間的主軸上，玩推移的遊戲。民進黨的未來國家論述就是時間軸上的環扣。將它往前推就是未來，往後推就是過去。而所謂「現在」對於民進黨來說，代表的是停滯，不前不後。停滯表示沒有動力，如一灘死水，不能吸引人，難以產生認同感。這正是國民黨的窘境。

 如果將現在的民進黨與一九五零、六零年代的共產黨相比，我們可以得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對照組。當時的共產黨跟現在的民進黨一樣，把國家的前途放在一個激進的、誤以為捶手可得的未來式。因此，共產黨的治國方向無不以這個未來式，帶動整個國家向前邁進。大躍進是其中的代表作。當時的中國人浸淫在這個躁進的社會改革運動中。其結果如何？近六千萬人餓死。共產黨論述的時間環扣就跟民進黨的一樣，向前推進。到了一九七零年代末期，腦筋清醒的人和改革的受難者開始發現，共產黨大躍進的論述建構的未來與現在（現狀）相隔太遠，太理想化、太不切實際，於是造成經濟蕭條、人民的恐慌。從一九七九鄧小平上台「拼經濟後」，等於是把論述的環扣推回到現在（現狀），專心處理五、六零年代留下來的爛灘子。共產黨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提出任何美麗的遠景，光在黑白貓之間打轉。胡錦濤就像是位專業的經理人，務實地專注在國內經濟的問題，並沒有美麗動人的口號。

 我們再回到時態的分析。別忘了，時態除了現在和未來之外還有過去式。民進黨刻意地忽略現在（現狀），因為現狀（國民黨）是他們攻擊的對象，方能取而代之。再者，如果民進黨著重於現在，就等於間接承認國民黨的正當性。因此，他們的論述致力於建構一個新的未來（有夢最美，希望相隨），而有趣的是這個未來必須建立在一個新的過去。新的過去，意味著新的史觀。新的史觀就是重寫過去的歷史。未來不能無中生有。未來必須有個支撐點。這個支撐點不能建構於現在，因為所有相關的人還活在當下，而且有理論的侷限性。所以這個新的未來的基礎，卻是一個全新（重新製造）的過去。這就是為什麼民進黨人如杜正勝之流以史玩史，把台灣的過去歷史重新詮釋，而他們的重點不在於過去如何（歷史必要要三不五時改寫一下，期以符合當代政治的需求），而在於藉由一個全新的過去，用以鋪陳一個新的未來。

 依照民進黨的新台灣史觀，他們得先提出台灣有史以來都是一個地位不明確的島嶼。正因為如此，才需要重新定位、重新命名。無論台灣的過去歷史為何，不是重點，更無須探究。民進黨當務之急，必須提出一個全新、合乎未來建國所需的史觀。所以民進黨得創造歷史、創造一個與當下人們認知的不同的過去（這是國民黨建構的歷史）。例一，一六八四年至一八九五年間，台灣為清皇朝的一個府（台灣府[1]），屬福建管轄的歷史事實。在民進黨一向否認台灣與大陸有任何關係的思維下，「新版」的高中歷史教科書中，這段由清皇朝統治的兩百餘年，就變成「清領時期」。例二，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間，台灣回歸中華民國政府的主權管轄的歷史，則被刻意的忽略。

 民進黨的論述其實是具有高度的宗教性格[2]（如明、清兩朝的白蓮教）。我們可以看看中古世紀的繪畫，就可得知這兩者的關連性。中古世紀的畫中人物，腳採著人世間的土地，而頭卻大都是向上看。這是一種向上帝仰望期望的姿勢。他要的是來世，進入上帝的殿堂（如詩經二十三篇所述），可是他還活在當下。人為什麼在現世？這是因為在「過去」亞當和夏娃犯錯。這段過去的歷史證明人曾經在上帝的國度中，而人對來世的渴望，弔詭的是要回到以前。基督教義的來世論述，建立在一段基督教所創造的歷史中。人的現世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

 政治的未來論述與宗教未來救贖的結合體。在聖經中表現的淋漓盡致。依據Isreal
Finkelstein和Neil Asher Silberman所著「The Bible Unearthed[3]」一書，以色列國（Kingdom
of Israel）在西元前七二零年被亞述帝國（Assyrian empire）併吞後，掀起了一股往南逃的難民朝，湧入了當時的猶大國（Kingdom of
Judah）。依據考古的資料，猶大國是個小國，而耶路撒冷城在當時是個小聚落，並不是如聖經上所說的集政、教、軍、商一身的大都會。此時的猶大國一下子很難消化這一大群人北方來的難民。更為難的是，在意識型態上，還沒有所謂的猶太教，所以很難融合以色列國和猶大國之間的差異。為了要填補新國家意識思想上的真空，摩西五書因應而生。有一個共同的祖先（亞伯拉罕）、歷史（逃離飢荒，進入埃及）、苦難（為奴）、出走（摩西）、救贖（到迦南地）。這摩西五書為當時官方所創造出來的的意識型態（史觀），意在一統在地的猶大國人和北方來的以色列國的難民，建構一個全新的國家。這就如同民進黨努力想要創造一個屬於新台灣人民的共同的過去。

 國民黨自一九四九年來台之後，也有國民黨版的未來論述：反攻大陸、解救水深火熱的同胞[4]。然而，自六零年代以後，國民黨可能知道再玩這種東西，會把自己玩完。所以才會有經濟的發展，亦即台灣經濟奇蹟。國民黨會揚棄他的未來論述，原因有可能是：一、美國不支持，只想把台灣當作他的第五縱隊和與共產國家集團衝突的緩衝；二、未來論述是國民黨一黨一相情願的思維，並沒有贏得多數來台灣人民的認同；三、台灣的武裝力量不夠，加上共產黨的未來論述在大陸，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國民黨根本使不上力。我想比較可能的解釋是，國民黨本身的心態。他們想偏安吧（放棄逐鹿中原的國民黨，我想，只剩下空殼子了）。更何況國民黨的強勢的未來論述在推翻清皇朝後（驅除韃虜、恢復中華[5]），面對軍閥的亂象時，已經式微、枯竭。國民黨在北伐後，建立一統政權，卻無力建構一個強而有力的建國論述。二零年代的新生活運動並沒有成功；隨之而後的共產黨也沒有找到方向，才有前述的文化大革命的亂象。既使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中國的改革還是處於「摸石過河」的階段。

 國民黨在放棄未來論述之後，一直避免談中華民國未來。「建設」成為唯一的主導意識。一九七零年代之後，國民黨著重的是現在式的論述。現在論述與未來論述的最大不同在於過去史觀。國民黨和民進黨雖然提出不一樣的論述；但是，他們同樣地必須有過去的基礎。民進黨「創造」過去，而國民黨要「控制」過去。國民黨要的是延續性、道統，因為這兩者有助於維持現狀，和治權的合法性。歷史看似為一條線狀時間的延續概念；但是，實際上，歷史事件的本身前後，並不具備必然的因果關係。舉例來說，道統的「道。」大家認為現在的道與來的道，具有一脈相成的理絡。但是我們一翻開每個朝代的歷史，我們會發現「道」還真不同「道」。原因是社會環境改變了。原來在前一時期有道理或是真的東西，在後一時期就變了樣。有位考古學家說過，人類歷史每兩百年必變，有變必留下考古遺跡[6]。國民黨既提不出未來的論述，他就必須強化現狀的功績：經濟發展。

 經濟發展需要一套的安生立命的現世思維。這大概是國民黨與中國傳統的思維最契合的地方。記得以前在每個學校的禮堂裡，有副對聯。記得它是這麼寫著：《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
這是一段很宋朝式、實用式的理學論述。這一套論述不是創新而是守舊，不在於未來而是現狀。人們承平日久，生活變得規律，就需要激情的語言和華麗的美夢。民進黨的未來論述剛好填補了國民黨的不足。現在如果有大多數的人重新讀這段話，心中有那麼一些些的認同，那就是民進黨的夢快滅的時候。讓咱們再讀一次：《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感受這段文字簡單、平易、實在、甚至貧乏的味道。試看看它能不能像白開水一樣，隨著你的喉嚨，順順的留下，雖然口中淡然無味，但是不知不覺中，它已經隨著血液，唧送到我們體內的五臟六腑。心中有股舒暢且淡淡的平庸和真實。

 話說回來，國民黨一來提不出一個在統、獨之外的論述，二來國民黨一直強調維持現狀的政治實體。這兩者互為表裡。其實，在統、獨之外想要另闢新局，提出兩岸解決未來的方式，並不容易。統或獨都是比較單純、明瞭的主張。民進黨獨的主張除了有其本土感情、信仰之外，是比較不需花腦筋的就能理解的政治遠景。國民黨原本是講統的。我想這大家沒有意見。但是統已經沒有政治市場。再加上這些年來在民進黨玩所謂本土意識之後，國民黨在選舉時總是輸得很慘。所以國民黨也想個方式來「愛台灣」。但是卻又提不出超越民進黨的政治理想，因為民進黨的愛台灣論述是建立在過去的新史觀上，除非國民黨也提出自己一套完整的新台灣史論述，要不然他很難走出民進黨原有論述的框架。

 如果說我們當下得人們，想要從這紛擾中，看到什麼，那無非是人的自我精神和價值的覺醒。藍綠的政治論述都在定義什麼台灣人。而這個新身份的論述，不應該只是選票的催化劑，而應該內化成每一個台灣人在面對歷史，腳踩大地，眼看中國，心中思考著全球化之餘的思索。思索著如果我們不是中國人，那台灣人是什麼？人是什麼？我們必須重新自我定義，我們面對未來論述和現狀思維的斷層中，舊有的人的認知已經不符合時代的需求。回到人本身的最原始的情感和慾望，拋開歷史的激情和悲情，社會價值的框架，如頭銜、車子、時尚、股票、房子等等，然後問問自己：什麼才是台灣人？什麼是中國人？什麼是男人？什麼是女人？

 最後，讓我們想想，十年、二十年後，再回首這段歷史，事過境遷，我們或許會發現，當代的人們（我們），處於紛紛擾擾的時局中，不管是藍、綠、不管是何種政治信仰的人，已經盡其所能，在自己的舞台上，粉墨登場，努力唱著自己不熟悉的歌、跳著不熟練的舞步，演著從未排演過的段子，想要博得觀眾的青睞（金錢、權力）；猶如青澀的情人，窘態百出，仍強做姿態，換得愛人笑顏。處在當下的人們，怎麼也看不清，弄不明白。在茶餘飯後，漠然回首，或許我們會莞爾說著：「原來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