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華民國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總統頒布野生動物保護法全文共四十五條，其中第四十一條規定，未經中央主管機關許可，獵捕、宰殺保育類野生動物者，處六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得併科新台幣二十萬元以上一百萬元以下罰金。

    以保育之名，政府奪走了邵族人在自己土地上狩獵的權利，普天之下莫非國土，國家有法律，違法有監獄。千百年來部落歡呼景仰的偉大獵人們，現在光是拿著槍走在山裡就成了百口莫辯的盜獵者，連最勇敢的獵人，在國家無上的公權力面前也退縮了，默默地把山刀入鞘，把珍貴的獵槍換成了稻苗和農藥。就算過去在山裡生活的採集漁獵都被禁止了，至少邵族人還能靠種點稻米維生吧，但是誰想得到除了有四顆大白菜只值一粒茶葉蛋的新聞之外，穀價竟然也因為豐收和政策轉變而下跌，一斤濕穀才九塊，只種稻子叫邵族人怎麼活得下去？

    中橫開通以後，大大小小的車子和形形色色的人群開始在山裡流竄，邵族人先是知道警察不准他們打獵了，再來是知道他們成了中華民國的一份子，所以要繳稅、要健保費，小孩子還得讀書，從幼稚園一路念到國中畢業，才算是盡了身為國民的義務。只是孩子們走出部落去上學之後，回來講的話大人們卻一句也聽不懂，什麼是拿破崙？誰又是蔡依琳？手機？電腦？孩子們開始抱怨部落又窮又土還沒有暗黑破壞神可以玩，於是從蹺家開始，先是一天兩天不回家，等到了可以出外打工的年紀，就變成一年兩年不回家了。

    漢人的後代一天天茁壯，邵族人的長老一天天凋零，直到顫抖的手再也舉不起山刀，直到沙啞的喉嚨再也唱不響整座山谷，荒蕪了稻田也失去了獵場，再沒有人費心去探究一場狩獵祭該怎麼開始，也沒有人去揣測一齣豐年祭要如何收尾。

2.

    飯店也BOT，山也要BOT，現在連海也要BOT。

                                               ──海角七號

    當觀光客大批湧進，日月潭湖岸第一排開始興起激烈的圈地運動，一圍窄窄的緩坡竟築起了連綿起伏的高樓，先是涵碧樓、水沙蓮飯店和各色行館盤據各個山頭，接下來向山觀光旅館又將在湖畔大興土木，原本對所有生命開放的連綿山水，現在卻被財團們築出一道道劃分貧富的巨大長城；高樓下，湖岸邊，木造的長堤碼頭直直向湖心插去，一艘艘遊艇彷彿一根根倒刺，狠狠扎進日月潭的血肉裡。

    政府為了便利遊客上山下湖，特意搭建了入山的纜車，一個個方型的車廂把一批批遊客送進山裡，他們在山裡吃喝拉撒之後，打著飽嗝再搭著纜車下山。山凹處、古剎邊、茶館內，桌上杯盤狼藉，草地杯盤狼藉，連廟門外也杯盤狼藉。不曾為了一睹珍藏的美景而上下求索滴下額頭上的汗水，旅人們面對眼前如夢似幻的風光，心中所激起的感動與讚嘆，大概只比廁所牆上掛的廉價風景畫多一點吧。

    每一間茶館，每一家飯店，甚至每一艘遊艇，都打著「面湖第一景，擁抱山水與寧靜」的賣點，只是我想不透這兩者之間的因果關係，泡一壺兩百元的茶，住一晚五千元的房間，然後僅僅瞥兩眼窗外的山，山腳的潭，這樣足以領略日月潭之美？城市裡有的是上等的茶店或咖啡館，多的是酒店與別墅，何苦特地到荒郊野外來重溫城市裡所謂的高檔與品味？人們來到這裡渴望的到底是山水風光，還是酒足飯飽睡大床？我不禁懷疑當人們來到這片人間仙境，卻發現自己訂的尊榮套房被降級、預約的高級餐廳被取消、遊艇上的船首甲板第一排座位被人佔走時，他們還能看得見山嵐緩緩流淌在湖面上的輕巧嗎？他們的心裡還能被平滑的湖鏡映照出一絲平靜與清閒嗎？

    幽靜的日月潭，就像那頭傳說中的白鹿，如果我們只想剝牠的皮、吃牠的肉，那一頓兩頓、三年五年就只剩下一坏糞土；如果我們悄悄地欺近，把開山刀換成相機或彩筆，那麼百年前是這座山這片潭，百年以後還會是這座山這片潭，明媚依舊，寧靜也依舊。

3.

    後來的遊客們除了欣賞靜態的山水，也想體驗不同的文化風俗，增添感官的刺激。於是嗅覺敏銳的商人和政府官員們找來了邵族人，請他們表演一下。

    「可是我們的狩獵祭是上山群獵前才有的祈福儀式啊？」

    沒關係，你們就手拉手圍著營火唱唱歌就好。

    「我們的舂石音只有在祭祀前才會舉行啊？」

    沒關係，你們就當作平常練習，做個即興的表演。

    於是各大遊樂園、飯店和主題餐廳有了新的助興節目，原來充滿荒野靈性與信仰聖性的儀式與杵歌，變成了被囚禁豢養以後令人費解的刻板動作──在觀光客面前搖頭晃腦，繞著籠子一圈又一圈地打轉。遊客看不出眼前的荒謬大聲鼓掌叫好，邵族人則不得不遺忘自己的驕傲，如同不得不遺忘自己早已失去的獵場。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讓獵人變成獵物再變成寵物？讓古老的獵場變成國有林地再變成觀光聖地？目睹部落興衰和高樓起落的邵族耆老們心裡有數，那就像葉梢上的青蛙為了躲避毒蛇的吞食而生出鮮豔的毒液，就像檜木種子為了得到更多的陽光而奮力長成參天的神木，這是求生的力量。只是邵族人的求生方式是共生，漢人的求生方式是征服，當兩者在荒野的小徑狹路相逢，漢人理所當然會將邵族人逐出獵場。千百年來受人景仰的獵人從此絕跡，新的獵人在征服而來的土地上張燈結綵，宣布一場盛大的狩獵即將開始，開始的動機不再是只取所需，結束的前提唯有趕盡殺絕。

    這場狩獵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