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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達格蘭的獨舞
2015/06/17 10:11:12瀏覽140|回應1|推薦3

         周圍盡是一片熱鬧的聲響,有人在高呼,有人在歌唱,有人則靜靜地站在遠方,臉上帶著不著痕跡的笑容。達蘭的視線,此刻正不斷地上下跳動,還因為晃動的力道太大而讓他往後跌到了──船上?

    他在船上。準確地說,他正仰躺在自己親手打造的拼板舟上,船舷是搶眼的大紅色,在首尾高高地翹起,以一種無比驕傲的姿態。

    他趕緊從持續擺盪的船肚裡掙扎起身,船明明不在海裡,怎會如此顛簸?他往下看,是村裡的族人,此刻全都匯流到船底下來,密密麻麻有如暗潮洶湧的波峰與波谷。族人們大聲地吆喝,每推起一波高峰,便奮力吶喊一聲。究竟在喊些甚麼呢?聽起來竟像是一種帶著怒意的驅趕?依稀聽見有人贊聲:「把他拋進海裡吧!」深褐色的浪潮開始推進,往海的方向去。

    「不!不要!我不要!」達蘭兩手緊緊握住厚實的船舷,只剩下嘴巴還有餘裕發出最軟弱的拒絕。

    族人的浪潮沒有理會,隊伍的前緣開始沒入水中,竟幻化成一尾尾黑翅銀身的飛魚。拍岸的浪花和投水的魚群彼此交匯,在衝擊的剎那翻作一灘灘汩汩的泡沫。一陣猛烈的晃盪迎面撲來,達蘭在船肚裡搖搖晃晃,無處可逃。船頭開始破浪,他又一次失足跌倒,卻沒有跌在厚實的船板上,而是跌進了冰冷的海裡,一連串的泡沫和鹹澀的海水包覆住他沉溺的身體,眼前不再是晴朗的天空而是逐漸合圍的黑暗在頭頂,隔著厚重海水的太陽在遠方渙散成閃閃發光的碎沫,達蘭繼續往下沉……

    他依舊驚慌失措但終於觸底,不是在崎嶇的礁石,而是又薄又平的床板在方正規矩的閣樓。夢裡的黑暗重疊成房間裡的黑暗,夢裡的無聲還原成房間裡的死寂,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清醒了沒有?

    有時候,他寧可選擇在夢裡淹死,也不願用這樣的方式甦醒。一室的虛無,比深海更可怕。

    從客觀的角度而言,他租的這間三坪大的雅房,也確實空洞得可以敲出回音:一張書桌、一張單人床、一架壁立的衣櫃,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但是房間看起來卻又異常擁擠。這或許是因為住慣了面前是海、背後有山的老家,所以要把自己的家什轉眼間全部塞進這方小小的天地裡,就算是三十坪,也不免顯得侷促。

    於是他從床上坐起,用奇特的姿勢將自己彎成弧形再奮力伸展開來,然後雙手矇著臉,枕在自己過於削瘦的大腿上。

    為什麼又做噩夢?為什麼?活得像個重度憂鬱的患者。

    當然他是不需要服藥的,他只是在實踐一個不被祝福的理想,於是竟顯得有些狂態或頹靡,而且離鄉背井。異鄉人在異鄉,當然只能憂鬱又孤寂。

    如果他可以試著裝熟的話,在這充滿鄉愁與寂寞的狂歡舞會裡,或許又另當別論了。早上,不要一個人在空曠的劇場裡埋頭練舞;晚上,不要一下課就躲回房裡嗑蘇打餅乾,研讀甚麼《舞蹈意象與身體訓練》之類的教科書。應該和大家一起跨上機車,呼嘯著從關渡飛奔到東區,流連在五光十色的狂歡人群之中,用自己獨特的身體語言魅惑外行的目光與靈肉,在讚嘆聲中滿足自己以跳舞為職志的虛榮,就算是用叫囂的心境來詮釋一首即興的芭蕾,那也是專屬於青春的荒誕。

    可惜,達蘭認為那樣的活法太過虛無,所以還不曾鼓起勇氣躍入合群的洪流之中。他也是疏離的,和任何群體都一樣,他也並不想勉強自己融入。融入代表自身獨特性的淪喪,一點一滴同化成模糊不清的背景,無分你我,也就沒有自我。所以他寧可孤獨到底,也要堅守那一點只屬於他的天賦與渴望,不容剝奪。

    但是他身邊的人並不這麼想。就算原住民的身分並未提供他入學考試時多一分的優待,同學們仍然視他為投機取巧的異類,臆測他怎麼不是在山上喝小米酒或是圍著營火跳豐年舞就好?卻要跑來這座藝術的最高殿堂佔去哪怕是任何一位型男美女的最後缺額?明明跟他們在共同的場域裡學習,卻又不知道是顢頇還是傲慢地拒絕融入他們?

    達蘭的同學甚至不知道他不是來自山上,而是台灣唯一一支靠海維生的民族,他的文化裡面沒有小米酒,豐年祭也不是他的節慶。擁有傲人學歷的漢人同學們,對他的認知卻單薄得像竹架上曝曬的魚乾,一如系花秦妙伶聽說他來自達悟的時候,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甚麼?穿丁字褲的男人要來學芭蕾?實在有夠噁心的欸!」

    一個怪胎的偏見只會停留在那個怪胎身上,但是一個風雲人物的偏見,卻會在社群網絡中逐漸傳播,最終成為理盲群體中的唯一共識。從新生報到的自我介紹那一天開始,達蘭就注定在主流意識的嘲諷下快步走向邊緣,而長期據守邊緣的結果,則加重了他的孤僻與怪異。

    不過,達蘭還有另一個必然落單的怪癖,在於他對於排舞教室有著莫名的抗拒。對於那一整面落地鏡子和光滑的木質地板,他始終有著快要窒息的恐懼,總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一片荒涼的土地上,服裝不自然、抬腿不自然、音樂不自然、光線也不自然,再加上眾人對他古怪的言行投來的鄙夷與睥睨,讓猥瑣的他幾乎無法抑止渴望逃離的衝動。

    所以,除了正規的課程必須走進教室和大家一起手握把杆練習抬腿之外,絕大多數的時間,達蘭都不在那裡。

    他在山勢起伏的校園裡,恣意飄移。

    每當清晨時分,他會在荒山劇場的原木地板上無聲回旋,輕巧點地;等到日光緩移的午後,他會漫步在俗稱的黑森林小徑,追憶蘭嶼的山林;直到夕陽落在關渡的懷抱時,他才終於肯靜靜地盤坐在觀海平台上,若有似無地眺望漁人碼頭之外的海角天涯。初春時節,有漫山的紅花連綴成他身後最巧妙的布景;風過樹梢的沙沙聲響,則是他每一個頓點之後,最好的空山餘韻。

    赤腳,是他從蘭嶼帶來的另一個習慣,喜歡踩在草地上時的微涼溫度。不知道是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學會在起舞之前,先讓自己浸潤在周圍的環境之中,去感受最細微和最輕盈的流動。他用身體來親近外在變幻的世界,再用澄澈定靜的心靈來解讀,最後心領神會出一段娓娓道來的獨舞。

    在跳舞的當下,達蘭不再是自己,而是一面柔軟的鏡子;他不是在表現自我,而是在反映周圍的世界。於是,他的舞步是芭蕾也是現代,卻又不是芭蕾也不是現代。行家或許可以從中辨識芭蕾的身段和踢腿,指認現代的壓抑與反叛,但又在似是而非的執迷中慌亂了眼睛,最後乾脆放棄定義舞步或歸類派別的無聊舉動,回歸一種最原始而純粹的心境,去觀看一縷無語而聲嘶的靈魂。到了那時,或許人們就能勉強接受,眼前的男人不是瘋子的事實。

    不過,達蘭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瘋狂,他想像自己就是美術系館外那桶垃圾的隱喻:藝術家丟棄的垃圾是世俗眼光的傑作,而藝術家眼中的傑作是世俗邊緣的垃圾。他是垃圾,也是像垃圾的藝術品。

    在跳舞以外的時刻,達蘭有時會回過頭來觀看他的同學。他發現,秦妙伶和其他穿著時尚甚至有些前衛的年輕男女們,同樣有著極為鮮明卻又近乎複製的共通點:懷抱著六零年代美國嬉皮的反社會傾向,又狂熱地崇拜洋溢濃濃洛可可氣息的巴黎,最後雜交出當代一手扔破鞋一手搶自拍的典型憤文藝青。他們用法語點咖啡,用英語飆髒話,耽溺於知識與品味的孤懸優越感,佐以K他命、搖頭丸助性,最終形塑出藝術與性靈都極端荒涼的冷酷異境。

    達蘭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成為他們。如果說他的體內真的有一股迫切的衝動逼使他做出超乎常理的事情,那絕對不會是性。

    也或許是他早已習慣獨舞的關係,才得以免去彼此之間每每因為肢體交錯碰觸進而勾動情愫轉為綿密愛撫的可能,並且在孤獨之中保有了個體舞動的純粹與灑脫,毋須配合或遷就他人,更沒有佇立在一旁等待自己拍點到來時的呆滯。在他起舞的時刻,他便成了屬靈之人,全心全意地凝神在每一次揚手和每一輪迴旋,彷彿虔誠的信徒在聖壇前微帶顫抖的敬獻。在無聲的律動中,他感覺自己正在和身體對話,也在和整個環境中的精靈對話,祂們流動著周遭陰晴冷暖的氛圍,隱隱浮現飄忽幽闇的心緒,滲透進他張開的每一個毛細孔,在那靈魂出竅又回頭牽引軀殼的時刻,在這微涼又搔癢腳跟的草地上,他竟能完全投入海洋耽溺的擁抱,也因此愛上了跳舞。

    因為愛上跳舞,他成了部落裡被惡靈附身的異端,在耆老的眼裡,那迴旋的舞步與飛躍的姿態,比女人還妖媚。不知道是在哪一個貓頭鷹低聲蠱惑的夜晚,父親以祖靈之名,避開族人們的耳目,將年幼的他從床上一把抱起,步伐穩健地踏上嶙峋的礁岸,用大海的歌聲為他進行驅魔的儀式,接著在尾音要斷不斷的時刻,將他扔進大海。父親吶喊著:

    「沒有一個達悟男人不下海!也沒有一個達悟男人像女人一樣跳舞!」

    父親將他扔進海裡之後,也忘了該把他撿回去,如果不是慈悲的黑潮將他輕輕地托回岸邊,他可能早就成為另一個在父親眼裡更加恥辱的存在──一個溺死的達悟男人。

    達蘭雖然活著回來了,但是他卻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生在一座四面環海的小島上,被一個靠海維生的民族用迴游的魚乾餵養長大,卻對真正的大海存著近乎本能的畏懼?

    他的父親也不懂,所以選擇相信那是因為在母親懷胎十月的過程中,他沒能盡責地將家屋周圍的貓頭鷹全都趕進更深的山林裡,或者,只因那一年正好遇上了漁獲量大減,他被迫和母親一同嚥下那非魚非蛇的醜陋海鰻,才讓惡靈得以在那日漸圓鼓的肚子裡生了根,伴隨著每夜從遠山傳來的嘟嘟霧,最終召喚出達蘭這個使祖靈蒙羞的孩子。

    相對於父親,母親的反應倒是平靜許多。雖然男人下海,女人下田,是數百年來不曾改變的傳統,但是正如同海裡的魚越捕越少,田裡的芋頭也越種越小,傳統固然不變,但是土地和時代卻不斷在改變,沒有人可以抵擋得住。自己的兒子是特別了點,不喜歡下海,也不喜歡吃芋頭,但是這也沒甚麼關係,只要他始終都是自己的兒子,依然孝順又貼心,那就足夠了。

    母親始終是達蘭最溫柔的港灣,無論外頭的風浪再激昂,他總是可以在母親的細語低吟中得到一絲寧靜與安詳。母親會告訴他:「達悟的男人啊,最重要的成年禮,就是到山裡去挑選自己的木頭,然後把祂們削成一塊塊的長板,造出一艘自己的船。等到男人划船出海的時候,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達悟男人喔。」

    不過,達蘭從來不把母親吟唱的含意用母親的方式來解讀。對他而言,木頭就應該留在山裡,他很樂意每天都上山去拜訪祂們,傾聽祂們低沉的呼吸。出海捕魚也不是他所嚮往的,他更樂於把乘風破浪想像成一種身體獨特的律動,海之於他的浪漫,不是哺育而是節奏。那是在陸地上所不能展現的韻律,只存在大海的起伏和迂緩的漁歌聲中。他總渴望用最自由的身體來表現大海的意蘊,可惜始終不得要領,海之於他,更多時候總顯得太過遼闊而且深不可測。

    母親當然知道他的想法,也約略明白她懷裡的孩子口中呼嚕嚕的是多麼怪異的話語,可是她並不責怪,仍然繼續哼唱著她傾訴母愛的古謠。她不介意兒子的海跟達悟的海不一樣,因為她在這兩片大海的中央,都看見了同樣的寬廣與晴朗。在這樣的心境裡,沒有傳統與對錯的問題,只有亙古不變的愛意。

    只是,當做母親的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狠心將兒子拋入大海的時候,她也只能痛苦地承認,她心愛的兒子確實誤觸了古老的禁忌,比貪婪地佔有多餘的漁獲或是在錯誤的時辰出海都還要罪孽深重。如果繼續留在這裡,大海和族人終有一天會用最原始的方式降下懲罰。達蘭必須離開。

    年邁的雙手,捧著用雞蛋和豬肉換來的幾張發皺的鈔票,足夠一個母親將孩子送到另一個沒有包袱、彷彿充滿希望的大島上去。憑著一張窄窄的船票飄洋過海,就算真的落地生根,一如蔓生的棋盤腳果實,也好過留在達悟人的小島,隨時可能被晝夜不息的海風吹落,被陰晴不定的巨浪吞噬。

    只是達蘭沒有料到,當自己乘船出海以後,母親卻病倒了。在電話裡頭,母親撐著虛弱的身體勉強應答:「只是吹了點海風,沒事。」達蘭想追問,卻只聽見母親含含糊糊地說著:「田裡的芋頭很好、很好,達蘭在大島,也要好好的,好好的過。」

    然而,究竟是甚麼樣的海風如此猛烈?將母親的身軀越刮越瘦,將她烏溜溜的長髮一綹一綹地扯下,直到渾圓的頭顱變成了水泥的堤岸,再也長不出一根款擺的水草?

    究竟是甚麼樣的海風如此猛烈?

    那一天,台北的街頭也吹起了大風,好多的人扛起旗幟、貼上標籤,上頭寫著「反核四」、「不要成為下一個福島」還有「NO NUKE」。同鄉的阿凱不知怎地竟然連絡上了達蘭,在電話裡問他:「漢人也開始反核了,我們一起去反核廢怎麼樣?」

    達蘭依稀聽過「核廢」這個辭彙,只是當它從長輩的嘴裡吐出來時,那種語氣不是在說金花鱸或龍眼樹,而是貓頭鷹和棋盤腳。那是屬於惡靈的名字。

    但是讓達蘭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阿凱,村裡的孩子王,也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小惡霸。達蘭清楚地記得,那一次被他們給押進海浪裡,喝了好幾口鹹澀的海水,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再也不到海邊去了,當然也不再跟他們一起玩。

    過了這麼多年,阿凱竟然回過頭來跟他連絡,達蘭心想,也許是因為在這座望不到海岸線的大島上,每一個達悟族的年輕人,都成了一座小小的孤島,都渴望能在彼此的身上,瞥見一點點故鄉的海洋,彷彿這樣一來,就能找回自己的勇氣,繼續在這忙亂的城市裡浮浮沉沉。

    既然台北的街頭沒有海洋,童年時的恐懼也就失去傷害他的媒介了,更何況阿凱這次不是要找他去浮潛,而是去參加一場捍衛蘭嶼的驅邪儀式,他又怎麼能不去呢?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達蘭早上還可以專心練舞,然後回房梳洗,準備出發。他搭上往總統府的捷運,窗外的剪影是連綿的紅樹林,然後是淡水河。河的對岸是成排的房子,一如河的彼岸除了窄窄的紅樹林,也是房子。

    傾斜的陽光在車廂裡一明一滅,映照著對面旅人疲倦的面容,吃到一半的棉花糖側著細瘦的身子打盹,一對親密的戀人正在彼此擁吻,在終年恆冷的空間裡忽冷忽熱。沒有陽光照到的地方是冷的。在此同時,車廂的玻璃還可以搖身一變成一面明亮的鏡子。達蘭看見鏡子裡的自己依舊形單影隻,但是他並不在意,等到列車駛過迷宮般的台北車站,洶湧的人潮就能猛力撞碎他單薄的輪廓了。

    「要是蘭嶼的海裡,魚也像人一樣那麼多就好了,母親就能多補充一點營養了。」達蘭總忍不住這麼想,接著他會繼續思考海裡的魚究竟到哪裡去了?海裡的魚會一天一天地變少,一定有合理的原因。

    達蘭還留在蘭嶼的時候,常常會跑到島上開闊的草原高地去,眺望那片環繞著蘭嶼的大海。雖然他無法克服心底對大海的恐懼,但是他真的喜歡大海的無邊無際。在他離開前的那幾年,海裡的魚已經越來越少,連出海的拼板舟也幾乎快消失不見了。視力極佳的他,偶爾會看見好不容易湊齊了七、八個人的捕魚小組,費盡力氣划到大海的中央,大夥兒穿戴好浮潛的裝備,往海裡一跳,雖然用的是村裡所能找到最大張的漁網,男人們也在水流湍急的海底殷勤地游了一大圈,但是收網的時候,還是只有幾尾笛鯛和鸚哥孤伶伶地掛在網眼上,剩下的就是幾片海藻和破碎的礁礫。一聲尖銳的鳴笛劃破當下失落的氣氛,男人們紛紛回頭,只見一艘巨型的流刺網漁船在他們的身上投下巨大的陰影,船舷激起的浪花將他們盪得暈頭轉向,狠狠地甩到一旁。

    落在後頭的男人和相對迷你的拼板舟,在達蘭的眼裡,竟和刺網漁船隨後扔進海裡的斷腳殘鰭有著令人憤慨又無能為力的相似性。

    久而久之,畫上眼睛和海浪圖騰的拼板舟,雖然依舊遵照著祖訓面山背海,卻早已擱淺在那滿布碎石的岸邊,漸漸生根了。

    一條條新鮮而珍貴的海魚繼續被漢人的刺網船當成垃圾給丟棄,族人卻連僅供餬口的魚都快要捕不到了。母親雖然病了,但是每日三餐仍然啃著自己栽種的芋頭,偶爾才奢侈地撿起母雞巢裡的蛋來下飯,並且在每餐飯後,都一定會按照大島醫生的指示,吞下賣了兩頭大母豬才換來的彩色藥丸,卻仍然抵擋不了無形的惡靈不分晝夜的嚙食。直到她落下最後一根黑髮,切除了一雙哺育子女的乳房,才終於在那陰暗的穴屋裡,回歸祖靈的故鄉。

    悲痛的父親後來才知道,母親不是唯一一個被這種惡靈所糾纏的人。

    父親原本以為母親是因為縱容達蘭背叛達悟的傳統,才會被惡靈給纏上的,沒想到鄉公所的醫生卻告訴他,這種病跟惡靈沒有關係,它在醫學上的專有名詞叫做惡性腫瘤,也就是漢人俗稱的癌症。這樣的病,近幾年來似乎已經在蘭嶼蔓延開來,過去前所未聞的疾病,現在卻像大雨過後的地瓜葉,肆無忌憚地到處蔓生。其他的族人接著告訴父親:「你的女人會得到這種病,是因為島上蓋了一座藏匿惡靈的地方,叫做蘭嶼貯存場。」

    「我們這裡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父親不解的問。

    「我們也不曉得,當初政府只說要蓋罐頭工廠。」

    「罐頭?甚麼罐頭會讓人割掉兩顆乳房還要拿命來賠啊!」父親咆哮著,轉頭衝出家門。

    父親一直往前衝,而幾位村裡的男人知道他發狂的理由之後,也跟在他的後頭一起衝。他們衝到港口、跳上渡船,一路往他們認定的政府所在地前進,聽說那個地方叫做凱達格蘭。

    台北的捷運確實便利,一轉眼達蘭就已經走出了台大醫院站,隨著手扶梯不斷爬升,達蘭的視野也越拉越開,震耳欲聾的車流和喇叭聲響開始轟炸他的耳膜,只是他出站之後才發現,眼前喧嘩的不是車流,而是人潮。密密匝匝的人潮駢肩接踵,一個疊著一個,有的人手持標語向路邊圍觀的民眾展示,有的人揹著小鼓沿街捶打,壯大聲勢。還有各式各樣的旗幟:綠的「主婦聯盟」、黃的「環境資訊」、橘的「社區總體營造」,一起匯流成巨大的七彩長河,朝著同一個方向,喊出一致的口號,在開闊的六線道上洶湧沸騰。

    達蘭愣了許久,才被身後的旅人給撞醒,他連聲道歉,這才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他撥了通電話給阿凱,想過去跟他們會合,然而永無止盡的嘟嘟聲,和嗓音僵硬的「對方現在無法接聽」的語音信箱,讓他只好放棄原先的計畫,乾脆一個人混進遊行的隊伍裡。

    眼前雖然是四處氾濫的潮水,但是它並不會淹死任何一個落單或置身事外的個體──它其實是一個擁有自我意識卻不會淹沒其他意識的洪水。氾濫,只是因為心裡有話想說,想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

    潮水繼續在台北的大街小巷流動,無聲地吞吐加入或退出的個體,像海邊的浪花,迎來了甚麼,也帶走了甚麼,但是海洋始終不曾增減,更未曾消滅。達蘭像一尾棲底的鸚哥,吐出透明的薄膜將自己層層包覆,怯生生地游進這片五顏六色的大海之中。

    此刻,在激情的人潮中,他偽裝良好。他其實並不真的支持,也不完全反對,他甚至從來不曾弄懂人們所高喊及控訴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甚麼東西?一如族人緊抿嘴唇、雙手握拳、顫抖身體的莊嚴儀式,究竟是在驅趕甚麼樣無形的恐懼?所以此刻的達蘭,或許純粹是被人潮中激情昂揚的氣息所吸引,於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腦海裡還依稀記得,阿凱在電話裡跟他說過:「我們凱道見!」

    阿凱早已來到這裡,和幾位同族的朋友一同穿戴著從社團辦公室挖出來的籐帽和長矛,高舉著「驅逐惡靈,核廢滾蛋」的白布條,浩浩蕩蕩地在車站的商店街前,激起來自蘭嶼的陣陣浪頭。阿凱站在隊伍的中間,以驕傲的姿態穿著達悟男人的丁字褲,大聲地吶喊著。

    達蘭的父親也到了,同樣穿戴起屬於達悟的傳統裝束,在黑盔白布的底下,是飽含了蔚藍海水的黝黑皮膚。他們沒有厲聲的怒吼,也沒有揭起迎風飄搖的白幡,卻用最悲憤肅穆的面容,默然走過喧囂斑斕的街頭。每一位同行的族人都明白,這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秦妙伶和一群大學的死黨也來了,他們正在打卡,用四百萬畫素的HTC-one,高速連拍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民團體。有人擺弄起靈活的肢體用抗議標語當背景,有人則用各種誇張的手勢和表情把玩身後的剪影。

    幾個人笑著說:「這可是血統純正的蒙太奇手法唷!」

    另外幾個人接著反嗆:「我這才叫葛蘭姆式的反叛與強悍好嗎?」

    更多的人和他們擦身而過,只是讀不通他們的身體,也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彷彿是一群遙遠星球來的訪客,正在四處蒐集新奇有趣的紀念,留下圍觀的民眾,繼續爭辯那徒然的猶疑。

    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一同來到這裡,有的融入,有的嬉戲。但是對一位初來乍到的外國遊客而言,眼前的景象都是台灣獨特的風景。台灣,是熱熱鬧鬧的,竟能把一場嚴肅的環境議題,逛成一齣歡欣鼓舞的嘉年華會。

    人行道上,參加遊行的民眾和警察並肩佇立,氣氛平和,偶爾還會閒聊幾句。唯獨當警察看見那群達悟族的男人頂著黑盔、舉著長矛、散發出肅殺的氣勢走到會場時,他們的精神才隨之緊繃了起來。大多數的人走到遊行路線的終點之後,會各自尋找空地稍作休息,達蘭停下來了,阿凱停下來了,秦妙伶也停下來了,只有達蘭的父親沒有。他高舉著長矛繼續向前挺進,越過了低矮的柵欄、越過了舞台的後場,即將逼近那一長排蟠踞的鐵絲籠。所有人驚恐地發現赤裸上身的達悟男人們正撲向尖銳的拒馬,他們揮舞長矛、用藤盔敲打,甚至用手臂、用肩膀不斷搖撼掛滿森冷刀片的鐵絲網。有人上前阻擋他們、也有人上前加入推倒拒馬的行列,還有人選擇用鏡頭代替雙手和雙眼,更有人在後頭大聲地叫好,但是也有一大部分的民眾,像達蘭一樣默默地站在後頭,被眼前的突發狀況嚇得不知所措。達蘭立刻認出那是自己的父親,已然化身成一尾帶頭破浪的黑色飛魚;他也能指認父親面前的拒馬,就是大海裡的那一面男女不分、粗暴蠻橫的流刺網,此刻正圍住自己的父親和族人,將他們全都纏掛在網上,越是奮力掙扎,就越是深陷其中……

    遠方的夕陽已經落在宏偉大廈的身後,巨大的黑影遮蔽了父親的身軀和噴濺在刀片上的鮮血。正值下班的尖峰時間,比遊行人潮更加龐大的日常車流,正用急催的喇叭聲將父親的吶喊給填滿,直到喊出口的每一個字句都被揉進周圍嗡嗡的噪音,眼前的真相因而扭曲,直到這一切開始變得突兀又有些詭異。

    一輪滿月緩緩從東方升起,地上紛擾的人們都沒有發現。

    只有達蘭看見了,於是他把雙手高高舉起,彷彿在領受天神的恩賜。一片冷白色的月光沐浴在他的身上,這是亙古不變的神聖信號,告訴他時候已到。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甚麼?人間的衝突還未停歇,面對如此強大的憤怒,他完全無能為力。

    但是,他卻出於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不是加入也不是逃離,而是用他的右腳微曲點地,讓左腳得以微微抬起,左手向前平伸,右手高舉過頭,含蓄地象徵他僅有的一雙翅膀。他確實甚麼也不是、甚麼也不能,他只會跳舞,也只想跳舞。當無聲的拍點在心底響起,他抬起的左腳順勢趨前,與右腳交錯、點地,兩手向外畫出最大的圓弧,再回到胸前,兩臂舒緩下垂,兩肘微彎,彷彿在向陷入瘋狂的人們,張開他溫柔的懷抱。

    有人看見了他,卻比看見暴動還來得驚訝。

    達蘭用略為延長的停頓,安定了重心,也吸引住更多人的目光。在深吸一口氣之後,他兩膝微蹲,驀地飛身躍起,雙臂向上再向外伸展,揮舞出一對優雅的翅膀,雙腿跨開羚羊般的步伐,擺脫了重力的腳鐐,帶著所有人的目光飄進真空的宇宙,讓無窮的想像一同婆娑起舞。

    隔著手機的鏡頭,秦妙伶看得出神了。如同一對異極的磁鐵,從內心深處被牢牢吸引,渴望上前,又害怕擾亂了此刻奔放的情感和身體──這是屬於舞者的禮儀,尊重忘情舞動的身體,直到曲終意盡。

    阿凱也看見了,一時之間竟忘卻此行的目的,而讓心裡的時光洶湧翻騰,倒流回自己和達蘭的那段無憂無慮的童年,大夥兒手臂牽著手臂,跳著禮讚天地的勇士舞。他記得兒時的達蘭永遠是躁動不定的,和眾人交疊的手臂總是不安地晃動,身體比章魚還柔軟,踏地卻比旗魚還猛烈,那與生俱來的節奏感,連屋簷上的雨珠都嫉妒,但是他始終無法融入族人的步調,總是時而搶拍、時而脫拍……那麼此刻正翩翩起舞的人是誰呢?他真的是達蘭嗎?那樣的舞步前所未見,那樣的姿態怪異非常,乍看像是對族人傳統的褻瀆,卻又感應得到來自同一片海洋的脈動。

    連達蘭的父親也忘了自己皮開肉綻的痛楚,停下衝撞的腳步,鬆開緊握的拳頭,和方才彼此拉扯的警察並肩佇立,看著自己的兒子跳舞。看著看著,竟流下了感動與悔恨的淚水,他想起自己女人當初的堅決,現在他終於懂了。

    夜色已濃,燈影矇矓。達蘭在紛亂的中心起舞,圍觀的人和糾纏的人不知何時都站成了一個完滿的圓環,將達蘭圈在裡面,將喧囂隔在外頭,每一雙忿恨和激情的眼睛都停留在他的身上,隨著他揚手、俯身、踢腿、跳躍、盤旋、嘎然而止。

    悄然無聲。

    只聽見達蘭清晰的喘氣聲,一吸一吐、一吸一吐,一吸,一吐──

    一段激情的舞蹈,讓冰涼的汗水徹底浸溼他身上那件單薄的襯衫,貼附出他削瘦而精實的身體。自從母親去世的消息傳到他的耳裡之後,他早已跌破一位男舞者所能承受的體重下限,卻毫無知覺。當心底的重心隨著呼嘯的海風化成灰燼,活下去的每一步都是踩空,墜落;無底的墜落跌成失重的狀態,抽離出夢想的舞步和行屍走肉般的喝水吃飯。再也靠不到岸。

    其實不管這個世界又將走向何種的偏差與瘋狂,他都已經無所謂了。他唯一的渴望,在舞動的當下,是天上的母親終於看見:

    「我也是達悟的勇士了喔。」

(本文獲選為新北市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佳作)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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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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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17 19:31

這篇 讀來有些沉重

種族 環境 理想 追尋

生之課題無數

甘弟(glenchiou) 於 2015-06-18 00:16 回覆:

關於核能存廢議題我已經關注許久,

但是目前仍未有定見,

尚在研究和調查的階段。

然而我很確定,漢人享受低廉的電力

卻用騙術(這是真的)讓達悟人承受苦果,

這一點絕對是錯誤的。

所以我把它寫成小說,

期許它能兼具聲援及史書的價值。

本篇的小小趣味是:

(為了寫達蘭跳舞的樣子,我偷偷在房間裡跳了一段天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