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4/02/05 20:17:13瀏覽251|回應6|推薦2 | |
可罕在黑暗中走出夢境,一步一步,非常緩慢。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還沒睜開,於是又誤將眼睛閉上,就這麼摸黑起身。還好房間不大,地上也沒有散落著小兒子忘了收好的玩具,頂多是一兩本獄方提供的可蘭經或是思想純正的小說,像是《老人與海》。 大約是上午的時候吧,趁著陽光的角度剛好憐憫地從牆上的一扇氣窗斜斜灑下,可罕才終於能借著懸浮灰塵的光線翻上幾頁,然後隨著光線的角度越發傾斜,他的黑夜也就來到了。 如果這裡有時間的話,他的白天,大約是兩個小時。 這讓他變成了最細心的讀者,以前一個假日的悠閒午後就能讀完的書,現在他可以讀上一個月,而且每讀完一個段落,就會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反芻背誦。更別說這座巨大的監獄,竟然只有收藏那麼一小車的書,比他兒子書架上的書還少,所以每一本書,他都至少讀了兩遍。 可罕忍不住笑了,笑自己耗費了大半輩子在讀書,卻一直到今天,才終於能放慢步調來讀一本書,貼近一位作者,全心全意。 現在,天還沒亮,但是可罕知道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他沿著牆壁摸索,直到指尖觸碰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刻痕。他拿起前任室友慎重託付的小刀,慢慢地在整排刻痕的底部,加上一條新的刻痕。 代表一天又過去了。 新的一天又來了。 後來的他,不再期待審判,而是恭敬地跪在地上,等待那一聲宏亮遙遠的呼喚。有時候那個聲音很近,有時候那個聲音很遠,有時候那個聲音很年輕,有時候那個聲音很蒼老,但是無論那個聲音來自何方,它總是能帶給可罕一份珍貴的安慰。那沉穩悠揚的呼喚,會從清澈轉為渾厚,一層疊上一層,直到整座監獄的穆斯林,全都揉合進這片神聖的呼喚,他形體上的拘禁與寒冷,也彷彿消融在真主無邊無際的懷抱裡。 可罕不是沒有恨過把他抓進來的人,剛進來的時候,除了暗無天日的牢房,更有許多刑求的手段,近乎羞辱地加諸在他的身上。他嚇壞了,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位平凡的大學教授,為什麼會莫名其妙被抓進來,還要遭受這樣不人道的對待,問一堆匪夷所思的問題,卻連他到底犯了甚麼罪都不知道? 可罕憤怒了。 他帶著滿腔的恨意記錄下每一天的折磨,他甚至覺得就算沒有那把小刀,他也可以在冰冷的牆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他被扭曲了,只是沒有鏡子的牢房,照不出他早已糾結的臉龐。 也許是漫長的囚禁生涯掐死了可罕僅存的理智,讓他在某次移監的途中,將手中的手銬變成了絞索,把它緊緊地套在一名年輕獄卒的脖子上,求生的顫動沿著鐵鍊傳到他的手腕,卻越發激起他殺戮的天性,讓他完全無視獄卒的哀嚎,也對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和棍棒毫無知覺,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只有「殺」! 每一次回想到這裡,可罕都會不由自主地跪下,向心底屬於麥加的方向,頂禮膜拜。因為在那瘋狂的時刻,在這泯滅人性的地方,真主仍然沒有放棄他,還派了天使來到他的身邊,用深沉靜定的呼喚,吹散他盤踞心口的憤怒。 那一刻,他停住了。停住了勒緊的雙手,出神尋找呼喚的來處,在監獄的長廊之外。 可罕永遠也忘不掉,他手中那位幾乎斷氣的獄卒,在他的眼裡充滿了困惑和恐懼,而他清澈的瞳孔映照出自己的面容──那分明是嗜血的魔鬼!他竟然變成了嗜血的魔鬼! 他鬆開雙手,狠狠地跪在地上,用頭撞擊堅硬的地板,「碰」、「碰」、「碰」!一下比一下更用力,一下比一下更篤定,他要驅逐心裡的魔鬼,不惜頭破血流! 呼喚再次響起,這一次比剛才更近、更厚實。他平伏在地上,大口地喘氣。他感覺自己的理智回來了,他的憐憫、他的嘆息,全都回來了。 他完全靜止,額頭貼著冰冷的地板,彷彿剛剛狂暴的事件是另一台閉路電視的畫面,而此刻的可罕,只是一位虔誠的教徒,正在用他全部的身心來順服真主、讚揚真主。 拳頭和棍棒也靜止了,因為它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祈禱。 雖然獄方沒有因為可罕的瘋狂舉動而還以報復性的懲罰,但是他卻從此被打入地窖的牢房,走進永無止盡的黑夜,除了每天兩個小時的日光,就只剩下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的腳步聲,提醒他時間仍然在流動著。 從那一次事件之後,可罕反而不再怨恨那些人對他做過的事,或是控訴自己現在這種不人道的待遇。他唯一感到痛苦的一件事,是他狠狠地傷害了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的年紀,大概只比他的兒子再大個幾歲吧?穆希,是他永遠的驕傲,他所能想像真主用泥土捏出的最美形象,就是穆希了。他是如此的睿智,一舉一動都是成熟的坦率,一言一行都是先知的化身。可罕永遠記得,每年的齋月,當所有人在忍受過漫長白晝的禁食之後,開始歡喜吃喝,他的穆希卻選擇走進院子裡,仰望明月,虔誠膜拜。可罕的心裡明白,他們雖然虔誠,卻還沒割捨凡俗的歡愉,而穆希才是真正接近真主的人,沐浴在月光下的他,是全然的純潔與神聖。可罕甚至還不能相信,這樣完美的人竟然會是他的兒子。 但是他更不能相信,這樣聖潔的人,竟然會在路上被一群白人混混圍毆,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街頭。穆希的眼神,就像是在質問真主:「我到底犯了甚麼罪?」 從那一天起,可罕不再稱頌真主的名了,他選擇武裝起自己,挨家挨戶搜索真正的罪人。他曾經掐住一個男人的脖子,逼問他說出根本不知道的答案,或是在路上和一位婦女激烈地爭吵,只因為她拒絕說出其他共犯的名字。 她是一位母親,她有義務保護她的孩子。 他是一位父親,他也有義務為他的兒子伸張正義。 就算警察拒絕履行他們的義務,而法庭不承認穆斯林的人權,他也會用他的後半輩子,來為他的兒子討回公道! 但是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國家,還有一個更為龐大且冷酷的機器,在有系統地奪走他的發言權、他的尊嚴,甚至是他的自由。 假民主與自由之名。 所以他一步步走向瘋狂,任憑獸性和魔鬼吞噬他的靈魂,直到真主再次和他對話,呼喚他重回真主的懷抱。 現在,可罕除了想不透老人為什麼不肯放棄那條魚之外,心中僅存的掛念,是那個孩子的傷勢。他好想親口跟那個孩子說聲對不起,祈求真主保佑他,不再受到其他罪犯的無端傷害。 可罕已經明白,仇恨不能喚回他的穆希,但是憐憫可以幫助他,走過這段陰暗的山谷。 只有真主知道,是甚麼樣的力量,讓那位年輕卻身受重創的獄卒,克服心底的恐懼,再次走近可罕的牢房。可罕甚至還能認得出他的聲音。 「320111,杜哈‧可罕,這是代表你的編號。」年輕的獄卒,大衛,倚靠在可罕的房門,緩緩坐下。 「B-21,這是我的識別號碼。」 大衛點了一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從送餐的小口遞進去。 他相信可罕不會扯斷他的手掌。 「除了數字和編碼不同之外,你有發現我們有哪裡不一樣嗎?」 「我是囚犯,而你是獄卒。」可罕滿足地吸了一口,雖然他並沒有抽菸。 「不,我們都是囚犯。我唯一的優待,只是活動的空間比你大一點而已。」 可罕試著理解門外的那個孩子想要表達的意思,但他更想要藉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向大衛懺悔。 「B-21……我想跟你說,那一次……」 「你不用覺得愧疚,抱歉我忘了說,我的名字叫大衛,大衛‧瓊斯。因為換做我是你,我早就發瘋了……」 可罕依稀聽到大衛輕微的啜泣聲,還有透過這扇鐵門所傳來的顫抖。 「我每天、都看見我的同袍,用拳頭、用警棍、不斷地毆打那些囚犯,甚至用各種手段來羞辱他們……我不懂,人和人之間到底有甚麼仇恨,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彼此?那一天、我親身感受到你的恨意,雖然我嚇壞了,但是我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你知道嗎?你後來的舉動才真的讓我不知所措,瘋狂的攻擊是合理的,但是你突然恢復平靜,甚至跪下來禮拜,我完全無法理解,是甚麼樣的力量,可以讓這樣的恨意瞬間消失?在你的身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那個時候的你,有聽見窗外傳來的喚禮聲嗎?」可罕靠著鐵門,顯得輕鬆。 「喚禮聲?甚麼是喚禮聲?」 「那是每一位穆斯林的責任,也是義務。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去呼喚穆斯林,在既定的時刻進行禮拜,而每一位穆斯林都有義務,在喚禮聲響起的時候,用最順服敬畏的心,朝著聖地的方向,虔誠膜拜,讚頌真主。那個時候的我,只是聽見了喚禮聲而已。」 「單單只憑遠方的一聲呼喚,就足以讓你回復理性?」 「是的,不管那個聲音有多小,不管那個聲音有多遙遠,我們都會聽見的。那或許也是因為,我們打從心底渴望這聲呼喚,我們想要聽見這聲呼喚,所以就算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位穆斯林,我也會在神聖的時刻到來時,昂首呼喚,呼喚四方的穆斯林一同虔誠禮讚。說不定,在那不知名的地方,也會有這麼一位穆斯林,他也像我一樣,曾經短暫被魔鬼所征服,同樣渴望著這一聲呼喚,為他帶來信仰的平靜,讓他重新找回人性,迎向真主,真主至大!」 可罕把菸還給大衛,菸頭的火光在黑夜裡點起了一絲暖意。 「真是神奇的儀式,至少現在我知道了,是那一聲呼喚救了我一命。那不管他是穆斯林還是一名罪犯,那都是屬於天使的呼喚。」 窗外,又傳來了那一聲肅穆的呼喚。 本文忝得第五屆新月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