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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桐花(中)
2013/03/02 22:55:09瀏覽220|回應0|推薦3

      你讀懂了,所以你雖然陪著祖父回到故鄉娶妻生子,卻不打算像他一樣等待腐朽,等待被強者支解吞噬。

      廣州是塊寶地,靠海。所以你不會像內地的書生一樣抱殘守缺,或是守著死經或是守著廢帝。你放在案前一讀再讀的是《論自由》,你與之結交的是黃興和胡漢民,你張開雙臂擁抱的是翻天覆地的革命!

      你想起了黃花崗的前夜,自己顫抖得像隻待宰的羔羊,卻放開嗓子大聲地笑著。大夥兒舉杯痛飲,痛大好山河在慈禧妖孽手中淪喪,快天下英豪在此夜悲壯聚首。豪飲一杯之後,相互擁抱訣別,提槍步出燭光昏暗的地窖。

      那一夜,像今晚一樣漫長。

      在衝進兩廣督署之前,所有人都全神貫注連呼吸都壓成細絲,而你卻突然想起了林妹,還有去年年尾才出生的振華。你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對留在故鄉的林妹說:「為了全中國的福祉,我必須向清兵的槍口走去。」也不知道要怎麼跟還沒滿月的振華說:「如果我在你成長的歲月裡永遠缺席,請不要恨我。」

      你的回憶被突然洶湧的情緒給打斷,因為你從來沒想過,在這個時代堅持自由的真理竟然這麼難。你可以毫不猶豫地為自由犧牲性命,但是當林妹帶著孩子站在台下,看見自己被繩索勒緊直到斷氣的那一刻,她眼裡的疑惑和絕望你永遠也無法面對。

      廣州起義失敗了,但是你還活著。你把握住這段苟活的歲月回到故鄉的那座矮丘上,林妹依舊在採茶,只是背上多了一個小娃。你從她的背上解下小娃,抱在懷裡,此刻的你不用再去想革命的成敗,只要替覺民好好地活著。哪怕只是一天兩天,你都要用自己的手好好感受林妹纖細的腰際,用自己的唇親親振華稚嫩的臉頰。有的同志已經先走了,但是你絲毫沒有愧疚,因為你知道自己隨後就到。

      你唯一感到遺憾的,是這場驚天動地的革命,最後竟然演變成醜陋的爭權奪利。你耗盡所有的心力終於盼到了革命的成功,但是完成使命回到中國的你卻發現所有人都在搶著當新的皇帝,就連孫先生都換下了一貫素樸的中山裝,改穿起繡上金線和流蘇的戎裝,再配上一把鋒利的指揮刀,號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你曾經問過他:「中國革命已竟全功,但是台人還在日本人的殖民統治之下卑躬屈膝,吾人難道不去帶領他們推翻暴政嗎?」

      你也永遠記得自己萬分景仰的孫先生是如何回答的:「中國各地紛亂未平,清帝未遜,何暇他顧?再者,日本對中國的革命多有資助,現在收復台灣,革命就可能功虧一簣,怎能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你不知道原來這也可以比較。那麼,孫先生用來比較的依據是什麼?是中國比較大台灣比較小?還是中國的人比較多台灣的人比較少?還是統一中國的利潤比較大光復台灣的利潤比較小?

      你多想當面問問孫先生:「你到底是拿什麼來比較的?」

      但是你沒有,你只是靜靜地走出他的書房,搭上當晚開往大稻埕的渡輪。

      你沒有回去故鄉看看,看振華的嘴裡是否又冒出了幾顆乳牙,看林妹的髮上是否也飄落了幾點白霜。你不敢回去,因為你怕自己會不敢再去漂泊,去革命。 夜涼了,你掙扎起身繞著房間迴旋,走一走暖暖身子。只是血還沒止住,隨著旋轉的腳步點點滴滴,濺在灰黑的水泥地上,竟像片片凋零的櫻花。

      你不否認日本人在中國革命上做出的貢獻,他們確實比俄國人更慷慨,但是你也清楚他們背後的目的是什麼,所以對他們更加厭惡。那些送到南京、虎門的槍支彈藥,只能用來打滿清人和中國人,如果要拿來用在台灣的革命,那些日本人是斷然不會再冒著與清廷為敵的風險支持革命軍的。而沒有日本支援和庇護的革命黨人,不過是幾隻會吠會咬人的狗,絲毫動搖不了滿清數百年來打下的統治根基。

      其實你一直都明白孫先生口中的「因小失大」是什麼意思,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自己必須仰賴日本的援助,才能早日完成中國的革命。因為如此一來,你將無顏回到台灣去鼓動台民推翻日本,因為你自己就是仰日本人唾沫的走狗!

      所以你決定隻身一人來台灣,靠自己和台民的力量完成台灣的革命。

      一個人,妄想天翻地覆?

      沒有什麼好憤恨不平了。是你空有一腔熱血卻沒有審慎的計畫、折衷的思想和多一點運氣,面對遠比滿清還要強盛百倍的日本帝國,你除了真理還有什麼武器可以抵抗?

      你的真理終究沒能戰勝強權,反而被強權給拖進法庭,舉行了一場純屬表演形式的審判大會。

      你當庭細數日本政府對台灣人民的種種苛政剝削,在場民眾無不激憤動容,但是坐在主審台上的法官卻重重地敲響手中的木槌叫你閉嘴。你可以在法官宣讀自己的種種罪狀時,聽見場外的民眾傳來陣陣的嘆息,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勇氣站出來支持你信仰的真理。他們都站在你的後面,遠遠的後面,遠得讓你有種錯覺,彷彿他們連和你呼吸相同的空氣,都可能成為日本人眼中的共犯。

      難道被奴役太久了,真的會變成一種本性嗎?還是中國人的血液裡本來就存在著奴性呢?魯迅在日本習醫時所看到的斬首時的圍觀者,難道就是你身後的那群中國人嗎?

      你曾經別過頭去,逐一注視著身後的每一位中國人,但是在他們的眼裡卻看不到一絲希望,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每一雙眼睛都像一對孿生的黑洞,彼此滋養吞噬著每一個貿然闖入的不公不義,似乎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忘掉過去那些被姦淫支解的屍體,才能面對未來無止盡的奴役和死亡的陰影。

      所以現在的他們,眼裡只有漠然。

      梆、梆、梆,鏘──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丑末寅初。

                                                                                  〈未完待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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