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國教上路後，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萬惡的」作文，不僅大肆抨擊超額比序的不公，還連帶把行之有年的寫作測驗和本屆範文給褒貶得一文不值。然而，身為第一線補習班作文老師的我，還想要跟各位分享一些在升學制度和成績以外的故事。

    一直以來，我的作文課只有一個核心目標，那就是──用自己的文字，說自己的故事。但是從開班到現在，卻不斷有家長跟我說：「我的小孩生活只有讀書，哪有什麼動人的生命經驗？」不斷有老師跟我說：「現在的學生滿腦子只有電動和韓劇，肚子裡一點墨水也沒有。」不斷有學生跟我說：「我星期一到星期日都在補習、上才藝班，每天都忙得又累又無聊，哪裡有什麼故事可以寫？」我承認，這些反對的聲音中有一部分是事實，但是就在這個禮拜，一個遠在東勢的作文班，當學生們聽到我想把他們的故事投到報社的時候，他們竟然向我描繪出了諸多意想不到的生命風景。

    小義先問我說：「可以寫殺人嗎？」最後我便收到了他用三張稿紙寫成的保險員為搶業績而上演的謀殺劇碼，而我則把這篇文章歸咎於媒體和連續劇的慢性荼毒。小婷為自己先訂了一個題目，叫做〈回頭好嗎？〉寫的是她阿公早年外遇、拋家棄子的故事。小瑜在下筆之前，便已滔滔不絕地向我吐露她小時候學大提琴遇到的可怕音樂老師，只要一個音沒拉好，就會被老師用琴弓狠狠地敲頭，後來還碰到另一個變態的老師，會用筆頭描女同學的內衣形狀。小澂則寫出了一段發生在她國小時的集體霸凌事件，說他們全班曾經一起欺負一位可憐的轉學生，每天都把她的桌子弄得亂七八糟，還會把膠水倒進洋芋片裡面請她吃，而老師則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面制止。直到今天，我只能由衷地為小澂感到慶幸，慶幸那位轉學生並未做出任何傻事，否則那將成為小澂心中永遠的陰影，因為她也是沉默的共犯。還有一位小女生，從頭到尾都沒有和大家分享她想寫的故事，直到後來我才看到，原來她寫的是十五年前的九二一大地震，而她從父母的口中得知，她家當時的災情非常慘重，媽媽倖免於難，爸爸被壓斷了一條腿，而她的兩個姐姐，則雙雙罹難。

    孩子們真的沒有故事可以寫嗎？不，是因為大人們根本不在乎，所以久而久之，孩子們也覺得無所謂了，直到再也不記得了。

    還記得離東勢不遠的石岡，最近正在為了保留大正八年一月俊工的浮圳免於被拆除的命運而掀起激烈的抗爭嗎？我都還來不及看見它的故事，它就要填平成一條烏黑平整的柏油路了，和全台灣其他幾十萬條柏油路一樣，僅供通行，沒有故事。

    我想說的是，當我們不再關心生活中的細節和感動之後，人生又何來故事可言？當大人們每天關心的是收入，而小孩每天關心的是成績，大人們又怎麼會想知道孩子今天在學校過得快不快樂？孩子們又怎麼會想知道爸媽年輕時的喜怒哀樂？於是大人和小孩的生命一同走向荒蕪、走向枯竭，最後，作文好得只剩下修辭，做人窮得只剩下錢。

    至少，身為一位作文老師，我很慶幸自己還可以透過作文，為孩子們留下一點點只屬於他們的生命故事，而當他們有一天想要回憶的時候，不致一片虛無。

(全文刊載於自由時報家庭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