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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物線索-95.夕陽無限好
2015/03/25 21:11:01瀏覽156|回應1|推薦5

95.夕陽無限好

    早晨,的確是一件令人感到振奮的美好事物,對那些經營長照事業數十載的老人們而言,更是如此。他們的目光向來只能凝望夕陽,何曾瞻仰過燦爛的朝陽?因此,楊根地主辦的這場臨時會還沒開始,就已經博得了眾會員們的好感,不管接下來的議事內容是好是壞,他們或多或少都可以忍耐了。

    正在東峰活動中心裡忙著張羅會場佈置的楊根地,不僅在會場後方的鐵桌上擺了兩大桶現泡的鐵觀音,供到場的會員們品茗止渴,還趁早預訂了中午的便當和餘興節目,為的就是要讓大夥兒感受到他最隆重的誠意。光是看看這佔地僅百坪的活動中心,除了在場地的中央整齊排放著鋪上精緻桌巾和椅套的桌椅之外,更在會場前方架起了一面大型的白板和兩組立式的黑色音箱,不知道情況的里民,還以為今天是要辦什麼名人的演講,正站在一旁看熱鬧呢!

    此刻在現場忙進忙出的還有另外三名年輕的大學生,兩男一女,都是楊根地另外請來的工讀生,這樣一來是為了讓整場會議可以進行得更順暢(因為那些器材設備雖然是他買的,但他卻壓根不會使用),二來則是想藉助這些學生的青春活力,來沖淡整個會場的沉沉暮氣。

    楊根地為了這場臨時會,可以說是下足了重本,目的就是要讓那些各自開設養老院的會員們可以心甘情願地掏錢出來,好支持他去打那場攸關大夥兒生死的官司。因為這不只是為了拯救高志陞,也不只是為了安慰呂鳳嬌,而是為了維繫整間黎明老人安養中心的聲譽,捍衛全體長照事業從業人員的清白。縱使大多數的會員無法理解他的苦心,他也要放手一搏,無論如何都要打贏這場官司。

    所以,比起未來可以預見的訴訟費用,眼前的開銷,對他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那個誰!」

    楊根地突然叫住了一位從他面前經過的工讀生。那是一位大二的女學生,戴著一副稚氣的紅框眼鏡,身高只搆得到後頭另一位男工讀生的胸膛,那瘦瘦小小的身材,好像風稍微大一點就會把她吹走似的。

    「啊?」她張望了一下四周,發現沒有其他人在,才怯生生地回應說:「你……是在叫我嗎?」

    「對啦、對啦,妳過來一下,我有事情要跟妳交代。」楊根地急急地說。

    女工讀生點點頭,隨即三步併作兩步跑了過去。

    「來,我跟妳說,等一下那些貴客如果來了,妳就手腳勤快一點,幫他們每個人都倒一杯熱茶過去,再順便跟他們打聲招呼,隨便聊個幾句,不要讓人家傻傻地坐在那裡,聽到了沒有?不要給我像個小媳婦一樣站在牆邊不動,要不然我可是會扣妳薪水的喔!聽到了沒有?」

    「有、有、有,我聽到了,對不起……」女工讀生誠惶誠恐地說。

    「對不起什麼啦?妳都還沒開始做哩!好啦、好啦,趁他們人還沒來,妳再去把那個桌巾啦、椅子啦,給它拉一拉、整一整,快點去!」楊根地吆喝著讓她離開了。

    但是當女工讀生剛轉身要走的時候,楊根地卻又把她給叫住。

    「喂、喂、喂,妳再回來一下,幫我去叫那個高個兒的男生過來,我也有事情要交代他。」楊根地邊說邊舉起右手,指向那個站在後面忙著檢整桌椅的男工讀生。

    女工讀生順從地點點頭,隨即小跑步過去叫他。男工讀生收到女工讀生的通知之後,也立刻跑到楊根地的面前來。

    楊根地滿意地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

    「等一下開始的時候,你就到前面來幫我弄那個音響還有麥克風,要是機器臨時出狀況的話,就麻煩你幫我這個老人家處理一下,那都是一些你們年輕人的東西,我們這些老的比較不會啦,拜託一下嘿!」

    「老闆你不要這麼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會負責讓它正常運作的。可是老闆,你說你不懂這些東西,可是我看你買的這些東西,規格都很不錯耶。」男工讀生在應答之餘,還不忘哄老闆一下,看起來就像一個精於人情世故的打工達人。

    「沒有啦!我哪懂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院裡的一個男看護弄的。他多厲害的哩!我們院裡有一台專門負責全院一百多支監視器的電腦啊,就只有他一個人會用喔!」

    楊根地開懷地笑了幾聲,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跟工讀生聊開了,連忙閉上了嘴巴,不再跟那位年輕人抬槓了。不過,他還是意猶未盡地補了一句說:

    「其實喔,今天我會辦這個活動,也都是為了他啦……」

    淡淡的一句話,卻飽蘸了人事無常的滄桑。

    在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之後,距離簽到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但是已經有三位會員先行到場了:一位是和楊根地有二十幾年交情的老朋友劉必榮,一進場就先給了楊根地一個熱情的擁抱;另一位看起來非常年輕,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不相信他有在經營養老院;還有一位,是昨天晚上在電話裡跟楊根地聊了很久的老會員,王勝茂。楊根地站在門口一一招呼他們,還跟他們賣了個關子說:

    「如果你們有留到最後的話,我還有安排精彩的節目要答謝你們喔!」

    在把早到的來賓帶進會場之後,楊根地又回來繼續站在門口接待,而場內則交給那個女工讀生去招呼。楊根地不時會偷偷往裡面瞧個幾眼,發現那個女工讀生雖然站得有些拘謹,卻是個很稱職的接待人員,不僅確實為每一位來賓送上一杯八分滿的熱茶,和他們輕鬆愉快地閒聊,偶爾還會爆出一陣誇張的哄笑聲,細聽之後才知道,是裡頭的那兩位糟老頭,想藉由詢問小女生的羅曼史來回味青春,卻發現她還是個沒談過戀愛的在室女,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鐘,有在電話中說要來參加的二十六個人,已經來了二十三個,正在裡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楊根地看了看手錶,已經九點二十五分,他擔心要是再等下去,裡頭的人恐怕就要不耐煩了,只好叫另一個男工讀生代替他顧門口,協助引導晚到的來賓進入會場,而他自己則找了剛才那個高個兒的男工讀生一同走進會場,到放白板和音響設備的地方去。

    到達定位之後,男工讀生隨即動作俐落地將麥克風遞給楊根地,接著站在設備的旁邊待命。而楊根地則轉過身去面對全場的會員們,準備開始說明今天臨時會的流程。不過,就在他正要開口說話時,卻看見後方的大門口突然走進來一位他意想不到的來賓──呂鳳嬌。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朝他微微地點點頭,表示感謝之意。楊根地也向她回禮,並且用眼神告訴她說:

    「妳不用擔心,我一定會盡力救妳兒子的。」

    全場或許只有一個人能體會楊根地此刻的心情,那是唯有走到遲暮之年的人,才能體會的莊嚴與慎重。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卻不知道行將就木的人,言行之中更有一種絕對的意念,因為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有些事情要是做錯了,就再也沒有機會挽回或是補救。因此,他們的每一個決定,都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悲壯的色彩。

    這就是楊根地和呂鳳嬌此刻的心境。他們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選擇豁出一切,只為了拯救一個年輕的靈魂。

    不過,就在楊根地和呂鳳嬌打完招呼準備要開講的時候,門口卻又突然走進來另一個人,一個身材高瘦、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還很自然地站到了呂鳳嬌的身邊,而呂鳳嬌好像也認識他似的,對他親切地點點頭。這讓楊根地的心裡感到有些納悶,但他終究是拿起了麥克風,開始主持今天的臨時會了:

    「各位會員大家好,今天辛苦大家特別跑這一趟,來共同討論一件關係到我們長照事業的大事。但是你們的心裡現在一定在想:奇怪?我們協會明明有好幾百人,怎麼今天只有這些人來而已?各位會員,我來告訴你們是為什麼,是因為那些沒來的會員,他們並不是我們真正的一份子,他們只不過是在每年年會專門來泡茶、吃點心的普通朋友而已,他們並不是我們的兄弟。真正的兄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事情的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一通電話大家就出現了,而且共同來想辦法解決,這才叫做真正的兄弟,叫做有同心的會員嘛!大家說對不對?」

    場下的會員似乎可以接受楊根地的這套說詞,所以還算捧場地應了一聲。

    楊根地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說道:「所以,為了表達我這個主辦人對各位的感謝,在中午的時候,我還有準備好料的要給大家享用,還請各位討論完正事之後別急著走,留下來跟大家一起吃頓飯、好好交陪一下!」

    會場內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算是對楊根地的誠意表示肯定。而楊根地看到大家的興致如此高昂,便趁勢吩咐在場內幫忙的兩位工讀生,兩個人一左一右,開始將他事先請會計打好的聲明稿發下去。

    「若是有一些會員還不清楚今天開會的目的,可以看這張紙上的內容,」楊根地把握時間向在場的會員們解釋:「我在這順便再唸一遍給各位聽:在今年一月十八號,有一名檢察官帶十幾名的警察,突然闖到本人所開設的黎明老人安養中心,告知本人說,我有一名員工涉嫌殺死住在院裡的老人,要馬上把他抓回去。但是那名員工,是本人很器重的一個年輕人,從小就跟他的媽媽一起在院裡服務,為人認真負責,勤儉踏實,沒想到今天卻被人冤枉,現在還被關在看守所裡面,什麼人都不能去見他。

    本人今天向各位提出這件事情,是要告訴大家,這不只是我們院內的事情,也是諸位會員的事情。為什麼我會這樣講哩?請各位會員稍微想看看就好,要是我們一個用心照顧老人的年輕人,卻因為老人自己發生意外死去就被人判刑,那這樣所有經營老人院的院長,和你們底下的員工,是不是有一天也會遭遇到同樣的事情哩?我們明明每一天都用心在照顧那些老人,卻因為一些不知名人士的陷害、中傷,使我們的名聲因此打壞,這不是一件很讓人怨嘆的事情嗎?

    為了這個理由,本人在這裡向各位同事拜託,拜託大家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大家共同來集資,幫助那位無辜的年輕人打官司,也替我們每一個用心經營的會員打官司,共同來捍衛我們所有人的清白和名聲,本人楊根地,在這裡向大家拜託再拜託!」

    楊根地唸完這份聲明之後,便將它摺好塞回了褲袋,接著抬起頭來,詢問在場的所有人:「請問各位會員,還有什麼地方不清楚嗎?」

    這時,有的會員還在吃力地拿著放大鏡,或是戴上厚重的老花眼鏡在閱讀那張聲明;有的會員則已經靠在椅子上打起盹來;剩下的人不是在四處張望,就是在和鄰座的人話說從前,唯獨有一個人舉起來,等候被點名發言。

    楊根地馬上就注意到那隻明顯的細瘦手臂,在空中微微晃動著,只是他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今天早早就來到會場的那個小夥子。只見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對今天的議題很感興趣的樣子。

    「那位會員……」楊根地暗示站在一旁的男工讀生幫忙遞上麥克風,「請說。」

    那位年輕的會員站了起來,接過麥克風之後,隨即落落大方地說道:

    「在場的各位前輩大家好,我是今年剛接手我父親事業的養老院第二代,我叫做林富裔。今天是特地來向各位前輩請安問好,也來向各位前輩請教、學習的。」

    林富裔的發言突然被幾位前輩的掌聲和歡呼聲給打斷,他們似乎很高興見到有年輕人願意加入這個事業,而不只是把老人丟在養老院而已。而他的這段開場白,更是深深地打動了站在前面的楊根地,他的心裡不禁在想:「要是我的兒子也能像他這樣,那該有多好……」

    但是林富裔接下來的發言,可就沒有這麼討人喜歡了,因為他接著告訴所有人說:

    「各位前輩,今天不管你們原本是支持這件事情也好,是在觀望這件事情也好,我都希望你們可以先聽一下我良心的建議。我想要告訴各位前輩──如果我們今天真的幫楊大哥做這件事情,那恐怕我們所有人的事業和名聲,才真的是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林富裔的這一番話,讓原本還在認真研讀聲明和打盹的老人都抬起頭來了,這一來是因為他說話的音量實在很大聲,二來則是因為他這個年輕人竟然膽敢和長輩提出完全不同的意見,於是一些「倚老賣老」的批評開始此起彼落地響起。只不過,年紀比楊根地還要大的王勝茂,這個時候卻只是眉頭深鎖,一言不發地坐在位子上,並未加入批判林富裔的行列。坐在他旁邊的劉必榮也注意到王勝茂的反應了,但是劉必榮同樣選擇了沉默,先不表態支持自己多年的兄弟,而是先耐著性子聽聽看這個年輕人會怎麼說。

    然而他的心裡仍不免忐忑:「老楊應該不會害我們才對吧?我們都這麼久的交情了……」

    就在一部分人終於醒來而另一部分人正熱衷於喝倒采的時候,卻是楊根地率先跳出來充當和事佬,他先客氣地詢問那位年輕的會員說:「你真的有在開老人院嗎?」林富裔對他點了點頭,他才轉過頭去對大家說:「各位會員先別激動,我們先聽看看這個年輕的院長怎麼說,說不定他說的是我沒想到的地方,這樣我也好及時打住,才不會害到在座的各位啊,大家說對不對?」

    既然主辦人自己都不計較了,那些原本很不諒解的會員們也就看在主辦人的面子上,不再像剛才那樣鼓譟了。大家又重新坐回到位子上,只是這一次,大家可都是認真地在聽那位年輕的院長說話了。

    「各位前輩,」林富裔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之後,才繼續他未完的發言:「很失禮,雖然我說的話很不中聽,但是我還是必須為了我們所有人的未來,把我心裡的擔憂全部說出來……」

    「好啦、好啦!有什麼話快講啦!」一位中生代的會員不耐煩地催促道。

    林富裔看了那位前輩一眼,接著當面質問他說:

    「請問這位前輩,你認識楊大哥所說的那位年輕人嗎?」

    那位中生代的會員斜著頭看他,但是眼神中卻透露出他的心虛,所以他一句話也沒回,只是默默地低下頭來。

    林富裔沒有繼續追問他,而是轉過身去,詢問坐在他旁邊的另一位會員說:

    「那請問這位前輩,你認識那位年輕人嗎?」

    坐在林富裔旁邊的會員也搖搖頭,不過他的態度可是友善多了,還散發出一種鄉下人的憨厚性格。

    林富裔又問了那位前輩旁邊的另一位前輩說:

    「那你認識那位年輕人嗎?」

    那位前輩也搖搖頭,沒有作聲。

    林富裔接著又問在場的所有人:

    「請問在場的前輩,有認識那位年輕人的請舉手。」

    沒有人舉手,連楊根地也沒有。

    「既然沒有人認識他,那你們怎麼有信心認為他是無辜的呢?」

    林富裔接著面向前方,當面質問楊根地:

    「請問主辦人,你真的相信那個年輕人沒有殺人嗎?」

    楊根地一時之間也答不出來。

    這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冒出來說:

    「我相信。」

    所有人立刻轉過頭去尋找聲音的主人,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女人,一個年邁的女人──一個母親。

    「我相信……我的兒子是無辜的。」

    呂鳳嬌用一種哀傷卻堅定的聲音說道。

    所有人都呆住了,但不是因為看到會場的正後方突然多了一位老女人,而她的身旁還站著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而是因為她話裡飽含的母愛,震懾了他們,更震懾了林富裔,讓他只能呆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渾沌不明的時刻,王勝茂突然毫無預警地舉起手來,眾人的目光再度轉移,聚焦在他的身上。這時,他才緩緩地放下高舉的手臂,當著所有人的面說:

    「就算她相信,我還是無法相信。」

    王勝茂直截了當的否定,讓會場再度沸沸揚揚地議論起來,那些原本只有考慮要贊助多少錢的人,都不禁開始猶豫:「我到底還要不要贊助?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哩?」

    楊根地本來還打算在唸完聲明之後,就開始進行募款的,想不到半路殺出了這個程咬金,把他質問得啞口無言,更糟糕的是,會場裡開始有人在懷疑他的用心,認為他是想把大家都給拖下水,是要來騙大家的錢的,有的人甚至已經準備離開了。站在門口的女工讀生也慌了手腳,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現在已經不是遞上一杯熱茶就能讓對方眉開眼笑的時候,整場會議已經瀕臨失控了!

    就在眾人快要分崩離析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走進人群當中,那些就快走出大門的幾位會員,一看到這位西裝筆挺的男人往前場走去,也不禁回過頭去,想看看這個人到底想要幹些什麼?

    只見那個男人步履從容地走到了最前面,很客氣地示意楊根地把麥克風交給他,然後才轉過身去,面對著所有人緩緩地開口說道:

    「各位好,我是你們剛才討論的那位年輕人的辯護律師,我叫做顧海光。」

    當眾人一聽到「律師」兩個字時,原本沸騰的情緒瞬間冷卻了下來。因為在場幾乎有四分之三的人,都跟律師打過交道,而那四分之三的人當中,絕大多數的人又都是因為被家屬控告照顧不周而被迫請律師來打官司的──畢竟,十幾萬的律師費,終究是比兩、三百萬的賠償金要便宜一些。

    因此,在場的會員們一下子全變成了教室裡的小學生,都正襟危坐地聆聽老師(也就是顧大律師)講話,就連站在一旁的楊根地,也從原本的戒心變成全然的敬畏與感激。

    至於顧海光本人呢?他似乎已經很習慣眾人向他行注目禮的盛況了,因此他十分自在地接著說下去:

    「大家剛才的討論我都有聽到了,也明白各位之所以會如此憤怒的理由,因為你們都不認識當事人,為什麼要為他賠上自己的老本和名聲呢?但是在場的各位大哥,我今天站在這裡,雖然是替那位年輕人說話沒錯,但是我和你們沒有兩樣,因為我也只知道我的當事人名字叫做高志陞,他被檢察官以『殺人罪』起訴,並且被認定是連續犯,因此極有可能會被檢察官求處死刑。除此之外,我和你們一樣,對那位年輕人一無所知。」

    當眾人一聽到「死刑」時,紛紛露出了扼腕的表情,尤其是呂鳳嬌,她簡直不敢想像要是她的兒子真的被判死刑,她一個人究竟要怎麼活下去?

    「但是,」顧海光接著說:「我和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呂鳳嬌女士之外──卻有一個最大的差別,那就是──我堅決相信我的當事人的清白,我相信那個年輕人是無辜的。

    你們一定很想問我憑什麼?我明明也不認識他不是嗎?沒錯,對於這個質疑我確實無法反駁。但是,我也要告訴在場的各位大哥,如果連被告的律師都因為『不認識被告』就先假設被告有罪的話,請問在法官和檢察官的面前,那名年輕人還有機會回家嗎?

    相信在場的各位,其實心裡一定都很痛恨我這個律師,也許不是針對我,但絕對是針對『律師』這個身分,因為我們是吸人血的壞蛋,我們會狠狠地榨乾你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卻不會有絲毫的愧疚感。那麼,你們為什麼還肯靜靜地坐在這裡聽我講話呢?你們為什麼不衝上來把我抓起來扔出去呢?我猜理由很簡單,因為你們的心裡最清楚,在面對家屬惡意的官司追殺而你們又百口莫辯的時候,唯有律師,會真正站在你們的立場來說話;唯有我們這些吸人血的壞蛋,會在法官和檢察官狼狽為奸的時候,仍然義無反顧地和你們站在一起,只為了捍衛你們那天地可證的清白!」

    顧海光話還沒說完,就已經有兩三位會員忍不住站起來,含著眼淚為他熱情地鼓掌,接著又擴散成五位、十位,最後全場都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楊根地嚇呆了,而始終站在後頭默默聆聽的呂鳳嬌,則在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時候,偷偷地拭去滿臉的淚痕。

    「感謝各位的肯定,但是,我不配擁有你們的掌聲。因為相信自己的當事人,本來就是我們身為律師的職責所在;而相信自己的兒子,則是身為母親的天性;唯有一個人,明明和那位年輕人非親非故,卻願意自己花大錢佈置了這樣一座會場,又自己一個一個地打電話邀請各位前來,只為了解救一個年輕人的性命,讓一個聽話又孝順的兒子,可以回到他母親的身邊。唯有那個人,才配得上你們的掌聲。而那個人;就是今天大會的主持人──楊根地。」

    顧海光話一說完,立刻轉過身去,向站在他身後的楊根地致敬。而現場則爆出了比剛才更加熱烈的掌聲與歡呼,整整持續了五分鐘之久。

    眾人的回應,讓顧海光的心裡非常滿意,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扭轉了局面,接下來,只要做一個完美的總結就可以了。於是,他接著用他那沉穩的語調對所有人說:

    「好,我想身為一個惹人厭的律師,我已經說得太久了。但是,我想在最後再問各位一句:如果那位年輕人是無辜的呢?你們忍心讓他一個人孤軍奮戰嗎?忍心讓他獨自面對冷血的檢察官和無情的法官嗎?相信在座的大多數人,都經歷過司法追殺的痛苦,那你們又怎麼忍心讓一個清白的人獨自承受這一切呢?

    站在後頭的那位母親告訴我說,那個年輕人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但是,他卻是在養老院裡出生的,也是在養老院裡長大的,他還沒有上小學,就已經學會幫老人家倒尿盆,他的前半段人生,都在為這個事業犧牲奉獻。可是今天,他卻要被他所照顧的老人,和他所奉獻的事業給背叛了嗎?他的下半輩子,都要在牢裡度過了嗎?甚至,他就要被法律剝奪掉組成一個家庭的希望,只能滿懷怨恨地提早走向死亡了嗎?我,真的於心不忍,相信各位一定比我更不忍心。因為,你們是最富有同情心的一群人,你們用心照顧的,是被這個世界所遺棄的人,所以,我相信你們也會好好照顧那個年輕人的。謝謝各位。」

    顧海光最後的這番話,深深地扎進了每一位年邁會員的心裡,他們之中有許多人的遭遇就像楊根地一樣,政府不支持、社會不關心、家人又不諒解,除了自己咬牙苦撐之外,還有誰會同情他們呢?至於楊根地,他更是希望在自己百年以後,能有一個讓他放心得下的年輕人來接他的事業,不要讓那些已經被遺忘的老人又再一次被遺棄。他自己也已經垂垂老矣,所以他更能夠體會老來孤苦無依、無人聞問的淒涼,而黎明老人安養中心,就是那些老人們死前最後的家──家是絕對不能關門的。

    顧海光將麥克風交還給楊根地之後,隨即頭也不回地步出了會場。大夥兒在他離開之後,也陷入了一段省思的靜默。

    過了幾分鐘之後,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而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楊根地二十幾年的結拜兄弟,劉必榮。他提醒楊根地說:

    「老楊啊,我們可以開始問大家各自要贊助多少了吧?你還傻愣在那裡幹嘛?」

    楊根地直到這時才如夢初醒,連聲應答之後,又重新扮演起他稱職的主持人角色,向大家宣布說:

    「各位會員,今天不管你要幫忙也好,不要幫忙也好,我都不會再多說一句話,我只想跟在場的各位說一聲:感謝!感謝各位今天願意來這一趟,感謝各位願意指正我沒有想清楚的地方,我在這裡真心誠意地向各位說一聲感謝!感謝各位!」

    楊根地向所有人深深地一鞠躬,表達他由衷的謝意。接著才開始說明募款的流程:

    「為了避免大家覺得不自在,我現在就請兩位年輕人把紙筆分下去,各位可以在紙上寫你們的姓名,以及你打算要贊助多少錢,寫完之後,就把紙摺起來,我會請那兩位年輕人拿盒子下去跟你們收回來。」楊根地一邊說,底下的兩位工讀生也一邊在動作,兩個人一左一右,開始發放小紙條和原子筆。

    「接下來,我會把我新設立的銀行帳戶號碼寫在白板上,各位可以直接用匯的,或是看什麼時候方便,跟我說一聲,我直接去你的院所拜訪也可以。還有,錢什麼時候交都不要緊,比你們原本寫的數字少也不要緊,這只是一個心意而已。但是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是所有人當中出最多的那個人,而且我也會把收到的錢都公布出來,每一條開銷也都會列出來,讓大家可以共同來監督,了解你們的錢是怎麼使用的……」

    這時劉必榮卻突然插嘴說:

    「老楊啊!你要是把收到的錢都公布出來,我們不是就知道誰出多少了嗎?」

    「對喔!」楊根地恍然大悟,卻博得了全場諒解的大笑。

    「不然我就只公布劉先生捐兩千塊,這樣有好嗎?」楊根地馬上補充說。

    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哄堂大笑,而劉必榮對於老朋友的調侃也是一笑置之,並未因此而感到惱怒。於是這個折衷辦法,就在眾人的笑聲中無異議通過了。

    等到所有人的紙條都收回來以後,時間也已經接近中午了。楊根地不忘提醒各位會員暫且留步,讓他請大家吃一頓好料的,並且一同來欣賞他特別準備的餘興節目。而男工讀生在楊根地講完之後,也順勢將動感的舞曲大聲地播放出來,就在這個時候,大門口突然出現了三名身穿閃亮小可愛和黑色小熱褲的妙齡女郎,開始隨著節奏忘情地扭動青春的肉體,讓原本昏昏欲睡的老人們,轉眼間都變成了一尾尾的活龍,個個激動得拍手大笑,將全場的氣氛炒熱到最高點!

    而緊接在舞者後頭的,是兩名提著大塑膠袋的送貨員,那是楊根地特地去找的頂級便當店,雙主菜組合,一客就要價一百二十元,而他一口氣訂了三十個!大夥兒一打開便當蓋,看到裡面的菜色,都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說:「這個老楊啊,真是有夠誠意!下重本的喔!」

    不過,就在眾人大飽口福和眼福的同時,楊根地自己卻無心觀賞,更沒有胃口吃飯,只有吩咐那三位工讀生先去旁邊休息用餐,自己則捧著那兩盒收回來的紙條,打算到會場旁邊的小房間裡,好好統計一下募款的結果。但是就在他騰出一隻手要開門的時候,卻發現呂鳳嬌仍然站在後頭,並沒有跟著顧海光一起離開,於是他又捧著兩箱紙盒走了過去,親切地招呼她說:

    「妳還沒走喔?要不要拿一個便當去吃?菜色很豐盛喔!」

    「沒關係,我不餓啦。」呂鳳嬌聲音虛弱地說。

    「這樣喔……」楊根地可以體會她此刻的心情,換作是他,也是吃不下的。「那剛才那位大律師哩?跑去哪裡了?」

    「他說他有事要先走了,還要我代他向你說一聲謝謝。」呂鳳嬌難得露出了微笑,這兩天她可是把兩隻眼睛都給哭腫了。

    「怎麼這樣講哩?是我要跟他說謝謝才對,多虧他剛才跳出來幫我說話,事情才能進行得這麼順利呀!做律師的果然就是不一樣,說話還真有力啊!」

    「是啊,知道是他來幫我的兒子打官司,我也可以放心一些了。」呂鳳嬌苦笑著說。

    「是啊、是啊……」一提到高志陞,楊根地的心情又沉重了起來,「妳如果沒事情的話,就看是要留下來吃完飯再回去,還是要直接回去都沒關係。但是我要先來去處理其他事情了,就先不跟妳多講了喔。」

    楊根地向她表示完關心之後,便趕著去辦正事了。

    「院長……」呂鳳嬌突然叫住了他,並且略顯怯懦地問他說:「我可以幫你一起弄嗎?」

    楊根地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感覺得到她心裡的過意不去,便對她開玩笑說:「當然可以啊!妳可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哩!我們黎明老人院要是沒有妳來幫忙喔,根本就開不成!妳說對不對?來,我們去那間房間裡面弄吧。」

    楊根地領著呂鳳嬌,一前一後走進了會場旁邊的休息室。而場內的三名妙齡女郎,此刻正在嬌聲嗲氣地向所有會員獻唱江蕙的〈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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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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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26 19:27

多面向 與多角度

將人生 職業 組織 都深入的剖析

這一場官司 精彩可期

背後動員的心力 真不簡單

是非對錯 如何評斷

面對群眾  機智與口才 太重要了

支持系統  建立起巨大力量

甘弟(glenchiou) 於 2015-04-03 20:33 回覆:

寫到後來,

越來越發現自己對「細節」的偏執,

我的草稿中甚至有這麼一句:

「嚴謹,來自一絲不苟的細節。」

這是我越來越明確的一個寫作傾向。

除此之外,

我也效仿了《青鳥》的隱喻筆法,

自以為是的將養老院組織的強大,

隱喻為:

「衰老和死亡,是所有人都必須面對且無力抵抗的事物。」

或許這終究只是作者的自我感覺良好,

那就感謝讀者默許我的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