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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物線索-93掛號通知單
2015/03/04 11:54:46瀏覽562|回應1|推薦7

93.掛號通知單

    「天亮了?」

    余秀瑞坐在書桌前,看見窗外泛起了迷濛的魚肚白。早鳥開始鳴唱著,空氣中浸潤著潮濕的氣息,那是昨夜的露水。

    她的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心裡有說不出的眷戀。面對剛剛甦醒的清晨,任誰都會由衷地湧起一股新生的喜悅,對新的一天充滿了期待。

    但是余秀瑞的思緒,在回到電腦前的那一刻又跌落了谷底,桌上堆疊的是錯綜複雜的內外帳本,而她心裡壓著的卻是那張薄薄的通知單。余秀瑞的心裡很清楚,如果那真的是簡福貴寄給她的傳票,那麼,面對手中握有關鍵筆錄的簡福貴,她可是一點勝算也沒有了。而在罪證確鑿的情況下,任何的辯白都會成為激怒檢察官的狡辯,論點薄弱的陳詞也將成為行家眼中的笑柄,可是認罪協商卻也不是她可以求得的恩賜,因為她最有可能被指控的罪名是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的重罪,一旦認罪,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余秀瑞想到這裡不禁苦笑,自己都已經命在懸上了,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和心力去寫這份內線炒股案的起訴書呢?是她太過盡忠職守?還是她早已經選擇聽天由命了?

    這時,她的身後傳來了輕微翻身的聲音,那是陳建宏,她的丈夫。他依然酣睡著,並未被老婆徹夜的打字聲給打擾,或者也可以說,是他早已習慣老婆三天兩頭就來一次的通宵加班了。那是他渴望而不可得的人生,只是老婆也不准他介入手邊的工作,因為她嫌他不夠格。所以,陳建宏遂以酣睡作為回應,也是他最起碼的報復。

    對於丈夫太過囂張的鼾聲,余秀瑞不以為意,再說她之所以時常把工作帶回家,也是想藉此迴避夫妻兩人在斗室裡沉默相對的尷尬,於是工作便成了最合情合理的藉口,這樣誰也不會礙到誰,誰也不用面對誰。

    天確實已經亮了,再過半個小時,女兒就要起床了。余秀瑞只得先將手邊的工作暫停,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浴室,洗掉她一夜的寒涼與孤寂。

    梳洗完畢之後,她還會藉由「做早餐」這件事來讓自己回神與放鬆,不只是因為這件事純粹是身體的機械式操作:煎蛋、烤吐司、泡牛奶,更是因為這件事可以達到一個立即的效果──提醒自己身為人母的責任。於是再疲累的身體,都能在母愛的驅使下,繼續完成一整天該完成的各項事務。

    只是今天的她,直到女兒都梳洗完在吃早餐了,都還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而且頻頻看向冰箱上的時鐘:六點四十三分。

    郵局八點開門……她提心吊膽地想著。

    她已經計畫好,送女兒上學之後,就立刻趕往郵局一趟,看看那張通知單代表的到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網購包裹,還是寫給她職業生涯的一封訃聞。如果答案是後者的話,那就代表她最後一道防線也崩潰了,她最後的靠山──陳武雄──也沒能救得了她,她已經毫無逃脫的可能了。

    如果當真走到這一步,正在煎蛋的她,在心裡告訴自己:

 

    那我也要在法庭上,為自己的檢察官生涯做一個俯仰無愧的總結。我或許真的一時被權力給沖昏頭了,但我確實曾經是那些受暴婦女的守護神,是正義的最後一道防線,我過去的這些付出,是你們任何一個人也無法抹滅的!我,是恆陽地檢署偵查科婦幼專組檢察官,余秀瑞!

 

    就在余秀瑞為了自己的官司而心煩的時候,陳建宏和女兒陳曌也沒閒著,他們正在為了昨晚的事而冷戰,小的純粹是在賭氣,大的卻早已麻木不仁了。而老母親還在昏睡,所以余秀瑞叫伊達先去把昨天晾的衣服收一收──因為她昨天也氣到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一杯牛奶配上荷包蛋和吐司,今天的早餐就這樣打發了。這不是因為余秀瑞來不及準備,也不是他們的早餐偏好清淡簡單,而是余秀瑞有意要藉由這樣寒酸的早餐菜色,來表達自己心裡的不快。只是令她感到更不是滋味的是,她面前的那對父女竟然各自都不動聲色地吃著,沒有一丁點的埋怨也沒有任何的探問。這下子她滿腔的怒氣也無從宣洩了,索性自己端了一杯黑咖啡走到客廳去,從桌上拿起伊達從樓下信箱拿上來的報紙,心不在焉地翻閱著。

    按照慣例,這時候女兒會再東摸西摸一下,才會把上課要用的東西都帶齊;陳建宏則會自動自發去洗碗,接著才會換裝準備上班;余秀瑞則已經把她的公事包和資料擱在客廳的桌上,等著和女兒(而不是丈夫)一起出門。

    這也是讓署裡的人非常不解但他們夫妻倆卻心照不宣的事:他們兩個人明明在同一間地檢署裡服務,但是他們兩個卻要各開一輛汽車上班。

    陳建宏對外的說法是:

    「那是因為我老婆公務繁忙,常常不能準時上下班,所以她才乾脆自己開一台車。」

    但是余秀瑞心裡想的卻是:

    「分明是你自己不想要一大早就為了誰來開車而鬧得不愉快,居然還敢賴到我的身上?我一個月是有幾天晚下班了?還不都是為了煮頓飯給你們吃嗎?誰像你每次都只會買什麼麥當勞來打發女兒啊。」

    不過,這個令眾人不解的習慣,他們夫妻倆還是就這麼保留下來了。這時,余秀瑞的心裡不禁暗暗慶幸,還好她默許了這件事情繼續維持下去,否則她今天要怎麼偷偷繞去郵局領掛號信呢?而要是讓那個沒用的丈夫第一個知道自己被署裡的同事給傳喚的糗事,那豈不是要讓他笑掉大牙、等著看好戲了嗎?這麼沒面子的事情,她是打死不幹的。

    無論如何,在這個家裡的所有紛紛擾擾,都會在時鐘上的時針指到「七」的時候煙消雲散,陳建宏會換上他招牌的和藹微笑出門(到了署裡他甚至還會對老婆恭恭敬敬地行禮,表現出不失親密卻又公事公辦的理想距離);余秀瑞則會依照慣例載女兒去上學,接著才會轉往距離學校只有兩百公尺的地檢署上班。如果女兒沒有在耍脾氣的話,她還會在下車前給余秀瑞一個吻別,而余秀瑞則會跟她說些「媽媽愛妳」、「要認真念書」之類的話。但是今天女兒選擇坐在後座,到了學校也是逕自甩上車門就往校門走去,連頭也沒回。

    余秀瑞當然有注意到女兒在鬧彆扭,只是現在的她早已無心去多想,反而滿腦子都是和那張通知單有關的各種揣測。她仍然抱持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那只是博客來書店寄的普通包裹。因此,在目送女兒平安進校門之後,她立刻加速駛離,略過了地檢署停車場的入口,筆直地往前開去。離家最近的郵局就在兩個路口之外,離地檢署很近,方便法院和地檢署的人員寄送各式的法律文件。

    那是一棟方正的大樓,沒有任何的曲線和裝飾,只有和大樓同樣規矩的深色玻璃,分布均勻地嵌在灰白色的外牆上。整座大樓唯一鮮明的色彩,是大樓正門上方的橫幅,用綠底白字清楚地寫著:「郵政與社會同步邁進  可靠親切效率創新」,兩段句子的中間還有一枚大大的紅色圓形郵戳當做郵局的商標。

    走進裡頭,位在一樓的櫃台即是負責郵務和包裹的專區,余秀瑞有些顫抖地拿出皮包裡的那張掛號通知單,交給櫃台後方一位戴著厚重眼鏡的女行員。對方面無表情地把單子抽了過去,沉默地看了幾秒鐘,但是她並沒有接著轉過身去從塑膠籃子裡翻出余秀瑞的包裹,而是抬起頭來,用一種明顯帶有敵意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

    「小姐,妳難道沒有看到通知單上面寫的嗎?我們明明就寫得清清楚楚,由於妳的信件是法院的傳票,所以如果沒有人簽收的話,就必須由妳本人親自到指定的警察局去領取,不是來我們這邊領的,請妳看清楚一點好嗎?」女行員沒好氣地糾正余秀瑞,隨即將通知單又丟回去給她。

    余秀瑞沒有想到對方的態度竟然會如此無禮,但是比這件事情更讓她感到難堪的是──

 

    想不到真的是法院的傳票……可是為什麼是去警察局領呢?警察局裡可都是被我使喚過的人哪,這樣子叫我的臉要往哪裡擺啊?

 

    余秀瑞完全沒有想到傳票寄送的流程竟然是這個樣子的,這也難怪了,畢竟這十幾年來,都只有她傳別人的份,什麼時候輪到別人來傳喚她了?所以她當然不會知道沒有領到傳票的掛號該怎麼辦,她只會知道,如果傳喚不到就可以叫警察直接去被告的家裡強制拘提而已。這下子她不僅徹底絕望了,就連這最後的一點尊嚴,也將一次次地被下人給踐踏──就從這個小小的郵局行員開始。

    余秀瑞並沒有大聲斥責對方的無禮,反而強作鎮定,不動聲色地拿起櫃台上的那張通知單,隨後不發一語地走出郵局。在踏出大門前,她隱約聽見身後的那位女行員正在跟鄰座的同事竊竊私語:

    「欸!那個女的,是不是前幾天新聞在報的那個檢察官啊?」

    「好像是欸!她是來領什麼東西的啊?」鄰座的同事好奇地追問。

    「想也知道,一定是法院的傳票啊!不過那個簡福貴檢察官真的好帥喔──」

    一直等到自動門關上以後,余秀瑞才終於不用再聽到身後的那些冷嘲熱諷。但是她不用親耳聽見,也知道她們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是啊,都當到檢察官了,居然還不知道傳票是要去警察局領,真的好丟臉哪……」

    余秀瑞面對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地趕上班去了,那她呢?十幾年來兢兢業業打擊犯罪的職業生涯,最後換來的是什麼?一張從自己服務的單位寄來的傳票?

    人生,是多麼地可笑啊。

    一夜不眠的副作用,在此刻攫住了她的意識與身體,她感到陣陣的暈眩與反胃;晴朗的陽光依舊閃耀,她的眼裡卻盡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她的雙腿發軟,感覺隨時都可能昏厥過去。

    她終究是憑著僅有的骨氣而挺住了,吃力地拖著那逐漸失能的身軀坐上駕駛座,前往通知單上註明的地址,沿途有驚無險地閃過幾輛疾駛而過的汽、機車,才總算平安抵達恆陽市第六分局。

    被她以加重竊盜罪起訴的兩名警察:梁仲斌、羅世南,就是在這間分局服務的。

    老天真是愛捉弄人。

    坐在值勤台後方的菜鳥警察,正專心地在修改被分局長退件的公文,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只能認命地拿著立可帶在紙上塗塗改改。也因為他太過專心,再加上正值清閒無事的早晨時段,所以他並未注意到有人已經走到他的面前。

    余秀瑞站在值勤台前觀察了他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小林,公文又送不過了嗎?」

    正在埋頭苦幹的林姓警員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敬禮,接著才誠惶誠恐地詢問余秀瑞的來意。

    「你不用那麼緊張,我不是來搜索你們的,是有一封信要麻煩你幫我拿一下。」余秀瑞一改她過去頤指氣使的高傲態度,轉而用一種近乎親暱的溫和語氣在跟那名警員說話,讓那名林姓警員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那名警員雖然才剛分發到這間分局,但是他卻早已從學長們的口中聽說余檢座的威風了。聽說她雖然不像其他男性檢察官一樣要煙要酒要女人,但是她嚴厲霸道、不把警察當人看的辦案風氣,就連分局長都得讓她三分,而學長們也是個個敢怒不敢言,因為要是一不順她的意,刑事組長憤憤地說:「就會像阿斌和阿南一樣,明明是主動查案,卻被硬扣上一個竊盜的罪名,死得冤枉喔!」

    只不過,當余秀瑞一說是要來拿信時,那名警員立刻明白她態度反常的原因了。她之所以會用這麼客氣的態度在跟他這個菜到不行的警察說話,是因為她自己也知道──

 

    堂堂一名檢察官,居然要來警察局領自己的傳票,這可是天大的笑話喔!

   

一想到這裡,他剛才被分局長臭罵一頓的怒氣瞬間消了大半,心裡隱約還有一種報復的快感。但是他當然不敢表現出來,只敢在臉上堆滿了笑容,告訴余秀瑞說他馬上進辦公室去拿出來給她──因為那張傳票並沒有放在值勤台的抽屜裡,而是早就被學長給拿進去,放在茶几那邊供人「欣賞解悶」了。

    但是,就在林警員轉身要走進辦公室之前,余秀瑞卻突然叫住了他,接著壓低了聲音對他說:「小林,可不可以麻煩你進去的時候,不要提到……是我來拿……拿掛號的。」

    林警員愣了一下,瞟了余秀瑞一眼,才好像明白了什麼,隨即連聲答應。而余秀瑞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之後,似乎也稍稍鬆了口氣,只不過她也在心裡暗暗咒罵自己的膽怯,竟然連拿張傳票都要這樣偷偷摸摸的,讓她感覺到比被人傳喚還要更強烈的恥辱。只是以她現在的狀況來看,也實在是禁不起又一次的譏諷和訕笑了,尤其是被這些她昔日使喚慣了的基層員警給嘲笑,更是她這輩子的奇恥大辱。

    只可惜事與願違,早在林警員起立大喊:「檢座好!」的時候,裡頭的學長們就已經聽到學弟的通風報信了,所有人立刻擱下手邊的茶杯、吐出口中的瓜子,三、五個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假裝辦公,眼睛還不時瞟向門口,不確定那個跋扈的檢座會不會衝進來索要她的那張傳票?結果卻看見學弟畢恭畢敬地走進辦公室,從放茶具的桌子上取走那封米白色的信件。臨走出去之前,學弟竟然還偷偷轉向辦公室裡的學長們,對著他們比了比外頭,又做出了一個有些猥褻的動作,那動作好像是在說:「我操妳個爛檢座!死好啦!」

    所有人都摀起嘴巴偷笑,而學弟隨即又換上那一副恭敬的樣子,走出辦公室,將那封信件用雙手遞給了余秀瑞。余秀瑞迅速接過了信件,確認那的確是法院的傳票而且上頭印的確實是自己的名字之後,即便心裡已經涼了半截,她仍然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來,對林警員說:

    「謝謝你幫我這個忙……對了,你那份公文就不用再改了,直接送上去沒關係,就說是我說OK了,知道嗎?快去吧。」

    余秀瑞說完之後,轉身朝著自己的車子走去,而林警員還站在大門口目送她的身影遠去,嘴裡卻喃喃地碎唸著:

    「妳能不能平安下莊還不知道哩!我還聽妳的?倒不如讓我奉勸妳一句:『囂張沒落魄的久啦!』」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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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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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0 17:57

越寫越細膩了

那種心情與張力

處理地真好

人生 有其荒謬處

得意有時 失意有時

好像能體會那種無奈與孤單

這是人性共通之處

不管 是怎樣的人

都可以感同身受

甘弟(glenchiou) 於 2015-03-19 12:37 回覆:

在過去進修的過程中,

學到了一個很棒的知識,叫做「命運共同體」。

換言之,這個世界其實沒有你、我的區別,

而是你依靠我,我仰賴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沒有人高人一等,也沒有人在底層掙扎求存,

因為,我們永遠需要彼此的互助,才能成就一個和諧且完整的世界。

所以這一節,我其實無意羞辱她,

更不想落入八點檔潑婦罵街的辛辣,

只是想透過她表達這個觀點:

我們誰都無法獨活,

唯有互助與尊重才是唯一的出路。

p.s:這兩節有些陰暗,但,我會在後面製造一點驚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