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楊院長夜巡

    楊根地終於在午夜前電訪完五十位機構的負責人，雖然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一聽到要出錢就直接拒絕了，但他還是在統計名單上寫下了二十六個負責人的名字。不過比起每年年會動輒一兩百人的規模，明天臨時會的參加人數還是顯得寒傖許多。所以他難掩失落地踏出辦公室，決定先在院內稍稍巡視一下，排遣掉心頭的落寞之後，再上樓休息。

    院長辦公室位於一樓大廳的正後方，和大廳的櫃台只隔著一道實心磚牆，因此他平常雖然都待在辦公室裡，但是對於外頭的一舉一動，他還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所以那天簡福貴帶人來拘提高志陞的時候，他才可以第一時間衝出來擋人)。

    此刻的他，先走到了空無一人的大廳，確認玻璃大門是否已經上鎖。再看了看右邊那一道讓員工下班後可以刷卡進出的小門，確認門上的電子鎖系統是否有正常運作。

    其實平常的他是不會做這些事的，畢竟他都已經花錢請警衛來顧門了，如果連這些小事情都還要他親自出馬的話，那他豈不是忙翻了嗎？但是今天不同，他的心裡莫名地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氛圍，就在這座靜謐的養老院裡，忽現忽隱地翻騰著。

    但是他並沒有把坐在警衛室裡的阿成給叫出來。雖然之前連續發生兩起警察闖空門的事件，讓他一度想要辭退阿成，可是一想到偏鄉地區的警衛難找，尤其是還得固定值大夜班，在這座宛如鬼城的養老院裡熬到天亮，這樣的工作內容，是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的，能夠找到像阿成這樣的年輕人來負責，他已經算是賺到了。因此，即便阿成隔了好久才發現他人站在門口(因為他正在警衛室裡關注職棒的轉播)，他也只是舉起手來示意神色慌張的阿成坐下，不用再特地出來招呼了。

    在檢查完大門之後，他轉過身，往櫃台左側的長廊走去。

    朝櫃台的方向望過去，會看到櫃台的左右兩側各有一條長廊，而兩條長廊的格局正好左右對稱，同樣都是一邊隔成房間，一邊是對外窗的設計，看起來有點像日式小學的校舍，在走廊的這一側是寬敞的教室，而另一側則是建築物的外牆，牆上還鑿開了一整排長三公尺寬兩公尺的大窗戶。向陽的時候，陽光會透過窗玻璃灑在長廊上，從磁磚地板反射上來的光芒可以把房裡映照得十分明亮，卻不會有日曬的炎熱和刺眼的光線，說起來也算是一種十分貼心的設計。

    不過，現在已經是午夜時分，倒映在長廊上的只有淡淡的月光，滴濺在虛掩的房門上。而從門上的窗框望進去，靠近房門的地方是一片黑暗，只剩下房間內側開向中庭花園的窗子，還能迎進些許的月光，因而形成了房裡比門口更加明亮的奇異光景。月光灑在老人酣睡的床上，厚重的棉被密密地包裹住佝僂的身軀，那是因為隆冬的低溫，而不是月光的緣故。

    這裡是A區，位在整棟大樓的最前端。而在二樓的同一個位置，也屬於A區，只是在每個房門的門牌上，會在區號的前面再加個「2」，變成「2A-1」、「2A-3」而已。至於三樓的部分，則是因為考量到老人的行動不便，所以已經全部改建成員工的宿舍，並未安排任何老人入住。因此，這裡的編碼也相對單純多了，不再有「A、B、C、D」的等級之分，而是從「301」、「302」……一直排到「312」，視到職的先後順序入住。像高志陞母子倆因為是第一批進來的員工，又是院內最重要的護理人員，所以理所當然就分配到「301」室了。

    讓我們再回到一樓來看。

    在大廳左右兩側的縱深長廊上都有設置房間，也都分隔成「A、B、C、D」四個等級區塊，差別只在於右側是單號房，左側是雙號房。而最靠近大門的A區，配有設備齊全的交誼廳、餐廳、復健室，以及家境富裕的老人才能獨享的大套房。而且這裡的房間裡頭，都有一扇開向大樓中庭花園的窗戶，並且貼心地裝設了窗簾，滿足渴望保有個人隱私的需求。

    中庭花園除了種有較低矮卻有遮蔽效果的園藝植物，像是龍柏、月桂和石楠之外，還有會隨著季節變換顏色的軟枝黃蟬、紫藤、紅杜鵑、老白梅等等，讓百坪大小的中庭一年四季都是奼紫嫣紅的景象，不時還有麻雀、綠繡眼來停棲，鳴唱幾首悠揚的小曲。此外，因為整座養老院只有三層樓高，建物遮蔽的問題並不嚴重，所以在這座別緻的中庭花園裡，除了早上和黃昏時分略顯陰暗以外，大多數時間都有充足的陽光照進來，讓那些有走進來參觀的家屬們感到十分滿意。

    順著長廊往內走，經過第一道防火門之後，就是B區了。這一區除了有格局較小的單人房之外，還有雙人房和四人房，專供經濟狀況小康的一般老人居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插管或失智的老人，因為家屬勤於探視，所以無法直接往C、D區送去，也會讓他們暫時住在這一區。這一區，就像是醫院裡的手術恢復室，只是他們觀察的不是老人的病況，而是家屬的孝心。

    再往深處走去，奮力地推開第二道防火門之後，就是C區了。不過第二道防火門和第一道防火門雖然說法相同，但是材質和實際的用意卻截然不同。第一道門是用薄薄的木質夾板做的，採雙開設計，兩扇門板上還各開了一面B4紙張大小的玻璃窗，平時都處在完全開啟的狀態，門板還會用門擋卡在兩側的牆邊，讓人可以從大廳毫無阻礙地走到B區的盡頭。第一道門確實是用來防火的沒錯。

    但是第二道門卻不是為了防止火災蔓延而裝設的。它是為了防止家屬走進C區，也為了不讓C區和D區的老人跑出來，才特地在不到五十公尺的走廊上，安裝了第二道防火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關閉的狀態。此外，這道門還是用不鏽鋼材質所打造的，門板足足有五公分厚，就連成年男性也得花非常大的力氣才能推得開。門板上也不像第一道門有開一面小窗，而是完完全全的鐵板一塊，不僅完全看不到裡面的情形，還因為是防煙設計的關係，所以連一絲酸腐的騷味也逃不出來。

    從C區開始，每一個房間裡頭也不再有對外窗了，因為從經營者的角度看來，窗戶是昂貴又費事的裝飾品，付不起A、B區住宿費的老人是沒有資格享有的。所以C區以後的房間內牆──靠近中庭花園而且有窗戶的那一側──全部被打掉，然後一直向內推去，直到穿過中庭的花園，和另一頭的房間相接為止。於是原本由三面建物圍成U字型的中庭花園，卻在B區的最尾端被硬生生地切成兩半，中間更築起了一道同樣是沒有窗戶的水泥高牆，一直延伸到二樓樓頂，在三樓形成了一座曬衣兼遠眺的寬闊露臺。牆外依然是美麗的花園，但是牆內卻是由花園改建成的暗無天日的房間。而且，楊根地為了避免在同一個房間裡安置太多的老人，擔心會因此增加交叉感染的風險，所以他又在打通後的單、雙號房中央，再砌了一堵隔間牆，還不忘在牆上開一扇小門，讓看護和護理人員可以無需繞過整座大樓，就能直接走到對面的房間。

    這波重大的改建，是從他決定收容插管老人以後才開始的。因為他認為那些最不會抱怨也最少家屬會來探視的老人根本不需要窗戶，也不需要陽光，更不需要什麼舒適的生活空間──他們需要的是死神，可以早日帶他們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

    D區和C區的格局完全相同，也是把中間的花園給填掉，改建成像是大通鋪似的房間，同樣連一扇可以迎來陽光和自然風的窗戶都沒有。但是因為D區位在大樓的最深處，所以那裡除了安置插管和失智的老人之外，還包括完全被自己的家屬給遺忘的活死人。因此，楊根地早已對每一位看護和護理人員交代：

    「如果忙不過來的話，D區可以先放掉沒關係，反正那裡的老人……就是死了，也沒人在乎。」

    你不能說他真是沒有良心，更沒有資格罵他冷血，因為是我們選擇把半死不活的老人送去那裡，並且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已經盡了義務可以就此解脫，只要每個月按時繳費，就不會被社會局追究遺棄的刑責。這就像棄養貓狗的飼主指責收容所環境髒亂、疏於管理一樣，充滿了虛偽。

    我們，才是問題的根源。

    只不過，楊根地終究也是有良心的，他知道C區和D區的內幕很可怕，所以即便今晚的他一時興起想來巡房，他也只敢走到B區的最後一個房間，便在第二道防火門的面前折返了。

    至於他沒有勇氣踏進的C區和D區，今晚會是什麼樣的景象呢？

    在靠窗的一側，是森冷的月光，樹影搖曳在光澤黯淡的磁磚上；房門的那一側，是冥府的入口，裡面的老人全都被困在腐朽的肉身裡，用半開如死魚的嘴巴無聲地哀嚎著：

    「放我進去！」

    「放我進去！」

    「放我進去！」

    ……

    楊根地光是想像這一幕，就已經全身起雞皮疙瘩了。

    而當他終於走回屬於人間的大廳時，卻看見一張比D區最深處的病床上的氣切老人還要絕望的臉孔──那是呂鳳嬌的臉。

    月光從她的背後灑下，讓她衰老的臉龐比腳下的影子還要黑暗，一雙眼睛彷彿沒了眼珠，只剩下兩孔駭人的窟窿，而她臉上所有的東西都在無力地往下掉。

    楊根地看著她無聲地從門外走進來，略顯臃腫的身材卻像被狂風玩弄似地搖搖晃晃，他趕緊上前幫她打開那道小門。

    坐在警衛室裡的阿成也注意到這陣小小的騷動，並且站起身來觀望。只見院長拉開了小門，但是呂鳳嬌卻連頭都沒抬一下，便逕自穿過了那道門，好像那道門是自己打開似的。但是阿成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被進行到七局下半的球賽給吸去，聽憑大廳裡的那兩位老人繼續低聲地說著話，等到他再次抬頭時，兩個人都已經不知去向了。

    「阿嬌……小高，怎麼樣了？」

    楊根地用他所能發出最輕微的聲音在問她，深怕她會被自己的問題給瞬間擊垮。

    正要往樓梯口走去的臃腫身軀突然停住了，但是那再簡單不過的轉身動作，卻好似花了整整一百年。

    她在百年之後，才開口回了一聲：

    「……啊？」

    楊根地看到她那早已沒了三魂七魄的神情，忍不住鼻頭一酸。他仰起頭，不讓那些不爭氣的東西掉下來，而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走到呂鳳嬌的面前，再問了她一次：

    「我說，小高還好嗎？」

    他注意到她兩手空空，應該是已經把東西交給高志陞了吧。那她有見到他嗎？有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又是否真的有做出檢察官所說的那些事呢？但是在這混沌不明的時刻，每一句謠言都可以殺人，而求證的過程更是一種患得患失的凌遲，所以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追問更多了。

    「小高？我的兒子啊……他……」呂鳳嬌再也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這突如其來的憂傷，眼看就要把她給擊倒了。但是她終究是個母親，而母親的堅強是沒有底線的，所以她強忍著悲傷，繼續說下去：「看守所的人不准我見他，他們說什麼禁見的犯人，只有律師才能進去見他……院長啊，我在這裡工作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拜託過您什麼，但是這一次，您一定要幫幫忙，救救我兒子啊……求您救救他吧……」

    呂鳳嬌眼看就要跪下去了，兩隻手一直握著楊根地的手不放，那哀痛欲絕的力氣，連他都快招架不住了，這才趕緊安撫她說：

    「阿嬌呀！妳別難過了，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我就會去找人幫忙，大家一起出錢請律師，無論如何一定會把他平安帶回來的，妳就放寬心吧。我們都是有歲數的人了，可禁不起這樣的操煩唷。」

    呂鳳嬌一聽到楊根地這麼說，兩行老淚就這麼無預警地流了下來，用那好似跪在媽祖面前祈求保佑的口氣呼喊著：

    「您說的是真的嗎？唉呀謝謝院長！謝謝院長！如果我兒子可以平安回來，那我在這裡做到死都甘願了呀！……我只有這個兒子而已，院長您無論如何都要幫幫我啊……」一想到這裡，呂鳳嬌又忍不住悲從中來。

    楊根地原本只是為了挽救自己院所的名聲，才如此大費周章地糾集同業來磋商對策，但是此刻看到跟了自己三十幾年的老員工這般老淚縱橫的樣子，他的心裡不能說沒有一絲動容。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有這位老母親苦苦的哀求，才更加堅定了楊根地要打贏這場官司的信念。

    若要說有什麼力量比賺錢更能激勵一個人做出超凡入聖的事情，那一定就是母愛了；而呂鳳嬌所展現出來的母愛，更是深深地打動了楊根地，讓他得以超越一開始的功利算計，樹立起一個更富理想性的目標──安慰一個肝腸寸斷的母親，讓她不致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戚。

    呂鳳嬌仍然緊緊地揪住楊根地的衣袖，又再懇求了他幾句，並且得到他再三的保證之後，這才噙著好似永不枯竭的淚水，轉身往樓梯的方向走去。她邁著無比沉重的腳步，踏上往三樓宿舍的階梯。今晚，房裡將會比前幾天寒流來的時候更加寒冷。因為兒子已經不在了。

    楊根地理了理被呂鳳嬌的淚水所浸溼的袖口，抬起頭來，卻看見她的影子還遺落在樓梯口，淒冷的月光穿過大門的玻璃，為她蓋上了一層深藍色的憂傷，隱約的啜泣聲宛如鬼魅，在整座樓梯井裡忽遠忽近地迴盪，直到人都走遠了，還縈繞在每一位老人孤苦零丁的夢裡。

    楊根地的心裡暗暗嘆息，這座養老院銷磨了那個女人的青春年華，卻只賠給她一具具逐漸腐朽的肉體和失去記憶的靈魂。而今，這個地方又將奪走她唯一的寶貝，拿來祭奠那些天知道是怎麼死去的老人們，成為一隻被拘禁在祭壇上的可憐羔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打拚一生的事業，竟然對一個女人如此地殘忍。

    他突然懷疑起自己當初怎麼會想要取「黎明」這個名字？這個鬼地方有哪一點配得上「黎明」這兩個字嗎？在這個連他自己都害怕的鬼地方，他們真的能看見黎明的光輝嗎？

    他的心裡沒有答案，他唯一知道的是──今晚，將會無比的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