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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27 16:23:18瀏覽130|回應1|推薦7 | |
89. 高志陞被收押的消息傳回養老院時,所有人的慌了。因為他們馬上面臨到一個問題是:「誰來照顧那些重症的老人家?」 當初這家養老院在申請立案時,就有考量過是要設立哪一種等級的機構。如果是最高級的「護理之家」,那客源就可以包含重症病患、失智症、中風以及可自理生活的老人,幾乎可以算是包山包海,老病通吃。但是相對而言,它成立的門檻最高,照顧重症老人的責任也相對沉重得多。而等級較低的「長照型」和「養護型」機構,雖然申請立案的層級已經從衛生局改換成社會局,成立門檻也相對降低許多,但是這兩種機構須配置的護理人員數量,又會大大增加人事的成本,而這項成本剛好又是創業初期最沉重的負擔。於是幾經思量之後,負責人楊根地才終於下定了決心,選擇門檻最低也最容易過件的「安養型」機構,作為這家養老院的定位,並且在他原本取好的「黎明」這個名稱的下方,順理成章地掛上「安養中心」這四個大字。 營運之初,規定只需要至少一名護理人員值班就行了,而楊根地剛好得知有一位同鄉的年輕女子,以前正好是當護士的,後來因為丈夫出車禍死了,卻沒有房子又沒有保險,只留下一個肚子裡的孩子,生活因此陷入了困境。於是楊根地乾脆順水推舟,把她找來充當院裡的護理人員,一來可以應付政府的稽查,二來就當作是做個善事,也好在鄉里討個樂善好施的美名,這多少有助於後續的業務招攬工作。 那位年輕的女人叫做呂鳳嬌,後來就在院裡生下了一名男嬰。呂鳳嬌為了表達感激之情,就請楊根地幫他取個名字,怎知楊根地的心裡想的都是如何讓養老院的業績蒸蒸日上,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志陞」,意思是「志在高升」。而志陞無緣見到的父親姓高,呂鳳嬌就把「高志陞」這三個字寫在紙上,拿到戶政事務所去報戶口了。 高志陞從小玩的玩具,不是鐵金剛也不是模型車,而是吹成氣球的橡膠手套和拔掉針頭的廢棄針筒,還有極富彈性的網狀繃帶。院裡的人常常會看見小高志陞把繃帶套在頭上或是手腳上,一邊咿咿呀呀地在地上亂爬,一邊把眼睛貼在網眼上觀察外面的世界,活脫脫地是個惹人憐愛的小木乃伊。但是小高志陞最喜歡的玩具還是透氣紗布,因為只要他隔著紗布看出去,所有的事物都會變成白色的,而且一格一格的,是一個充滿想像空間的世界。 在這人生的終點站,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卻因為一個嬰兒的誕生與成長,而增添了些許的歡笑與生機。 但是對楊根地來說,招募護理人員還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社工人員的設置。由於法條規定只需要有一名社工就行了,而且還可以用特約的方式辦理,每週也只需提供兩天以上的訪視服務就好。因此楊根地便採納了其他同業私下給他的建議,偷偷找了一名缺錢花用的社工,事先跟他談妥了合約,讓他可以不必親自到院,只要允許院方借用他的證照以備查核,並且每週幫他代簽兩次名,那他每個月就可以支領兩千元的簽約金,卻什麼事情都不用做。於是,在人性的貪婪與苟且的推波助瀾下,社工的問題就這樣順利解決了。 最後一項規定是照顧服務員──也就是俗稱的看護──的人數要求,而這也是楊根地之所以選擇開設安養院,而非其他類型機構的主要原因。且看其他機構在法規上的要求:
長照型:日間,每五位住民要配置一位看護; 養護型:日間,每八位住民要配置一位看護; 失智型:日間,每三位住民要配置一位看護。 那安養型呢?日間,每十五位住民,才需要配置一位看護。
也就是說,如果就目前院內有九十五位住民來算,楊根地只需要聘請七位看護就可以符合法規的要求。而以每位看護平均薪資兩萬七千元來計算,他至少比人數次多的「養護型」機構還要少聘了一半的人力,大約五人。這樣一來,他每個月就現省了十三萬五千元的人事開銷。而更讓楊根地高興的是,政府還允許養老機構聘請外籍看護,只要人數不超過總看護人數的二分之一就好。也就是說,他最多可以聘請三位外籍看護,而外籍看護和本國看護的薪資待遇差了將近六千元,三個人乘以六千,那他每個月又可以再額外省下一萬八千元的人事費用。而黎明老人安養中心的收費標準,每位住民每個月要繳交兩萬元到七萬元不等的費用,卻只需要支出這樣的看護成本,那他的獲利應該是很驚人的才對。 不過,楊根地雖然是以「安養機構」的名義立案,原則上不能收容插管或全癱等重症老人,但是等他成功拿到立案證書之後,因為地處偏遠,所謂的「機構評鑑」也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所以久而久之,只要家屬可以接受院方開的價碼(一般單人房照護費每月五萬四千元,加導尿管每月六百二十元,加氣切管每月一千五百元,加鼻胃管每月一千零五十元,再加預支雜費每月三千元),楊根地當然是來者不拒了。因此像是中風的、氣切的、甚至是已經癱瘓成植物的老人,只要家屬有錢又肯聽話,不會三天兩頭跑來查勤,那對這座置身在荒郊野外的養老院而言──帝力於我何有哉? 但是話說回來,這樣苟且的做法要能奏效,而且還沒有害到那些重症的老人早早歸天,這都要歸功於呂鳳嬌和她的兒子高志陞。 在養老院剛開始中規中矩地收容可自理生活的老人時,所有的工作都只需要那些看護就做得來了,而楊根地卻沒有因此物盡其用地叫呂鳳嬌去幫忙打掃房間或是料理三餐,反而客客氣氣地請她把院裡三層樓共三處的護理站給打點好就行了,其他時間大可和她剛出生的兒子盡享天倫之樂也沒關係。但是等到楊根地確定社會局的主管單位已經將他的養老院視為績優老人福利機構以後,他的下一步計畫便開始推動了。 首先,他開始挨家挨戶地去拜訪養老院附近的住民,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有意無意地透露說:「我們的黎明老人安養中心已經升級啦,不管是氣切的啦,痴呆的啦,還是中風癱瘓的老人家,都可以送過來我們這邊照顧喔!」 就這樣一次、兩次地私下到處宣傳後,真的開始有附近的鄰居將重症老人送到那間養老院去,那些家屬看不懂也不可能去看法律的條文,他們只會看到修剪整齊的花園、氣派的大廳和櫃台牆上掛的一幀「立案證書」,便認定這裡是一家可以讓人放心的養老院,而他們曾經最親愛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就被台籍的看護給推進一間陌生的房間去了。等到過了三個月或半年以後,楊根地發現有些重症老人既不能說話又不能行動更沒有家屬會來探視他的時候,他就會叫外籍看護將那一類的老人從原本的「A」級套房直接推到不為外人所知的「D」級病房,從那一天開始,在那些老人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都只能癱在床上,被遺棄在一間沒有窗戶的隔間裡,任憑背部、臀部和大腿後側的褥瘡一天一天地潰爛發臭,直到深可見骨,直到化膿生蛆。 這一類的老人,不論是抽痰、管灌還是接尿管,都是由呂鳳嬌一個人來負責。至於那些不太會說中文的外勞,在經過「D」區的時候,總不時會看見呂鳳嬌一邊在替老人抽痰──她用左手按住抽痰管的通氣孔,右手則將一條細長的管子伸進老人開了洞的喉嚨裡,並且左右旋轉著──一邊深情地看著身高只搆得到床沿的小高志陞,小小聲地對他說:「陞陞你看,媽媽現在在幫這位老爺爺抽痰喔,要把他喉嚨裡面的痰抽乾淨,他才可以好好地呼吸喔……」 小高志陞就在這種耳濡目染的環境下,透過母親細心的教導與傳承,就算他從來沒有讀過護理系,也能熟練地完成前述的那些動作了。 但是高志陞的心裡是不平衡的,因為他覺得照顧老人是一件很沒尊嚴又看不見希望的工作(從一個每天要抽八次痰又接了鼻胃管和尿袋的老人身上,能看到什麼希望?),他想要離開養老院,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但是呂鳳嬌告訴他:「人不能忘本,當年你爸兩腿一伸的時候,是院長好心收留媽媽,我們母子倆才能活到今天的。而且你的護理技術被媽媽訓練得那麼好,這裡又多的是需要專業護理的老人,你怎麼還會需要出去做別的工作呢?兒子啊,外面的世界是很現實的,不像這些老人家──」她指著癱在床上的一位中風老阿嬤說:「你看她多慈祥、多和氣哪。」 要是高志陞還想反駁的話,那呂鳳嬌就會半威脅半哀求地對他說:「兒子啊!媽媽都幾歲的人了,你忍心丟我一個人在這裡照顧這些老人嗎?你不怕媽媽哪一天跟他們一樣突然就走掉了嗎?媽媽白疼你了嗎?」當她這麼說的時候,高志陞就只能妥協了。因為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違逆母親的,無論如何。 因為母親是他這輩子最親的人。 因此,母子一脈相承的護理工作一直以來都很順利,也沒出過什麼大亂子,只有一次發生在高志陞小時候的意外,讓呂鳳嬌直到今天仍然非常自責。 那是發生在高志陞九歲的那一年,他才小學二年級,就已經懂得一放學回家就先幫媽媽做事。他會到廚房先幫媽媽把要管灌的食物打成泥狀,或是把媽媽用過的抽痰管和橡膠手套拿去丟掉,還有用漂白水清洗蓄痰瓶和外科接管……諸如此類。事發的那一天,呂鳳嬌照例幫老人抽痰,小高志陞則幫忙把房間裡其他老人的床位給整理乾淨,特別是要把前一晚老人家使用過的尿壺給拿去廁所倒掉,並且徹底清洗乾淨,否則整間房間裡面就會殘留陳年的尿騷味。但是當小高志陞蹦蹦跳跳地幫老人們倒尿壺時,卻有一位七十幾歲的老頭子──他好像叫做萬石吧,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榮民──突然操著他那濃重的鄉音破口大罵,還順手抓起自己桌上的熱水瓶,往小高志陞的身上砸過去!滾燙的熱水潑到了他的臉上和衣服上,呂鳳嬌見狀,嚇得趕緊丟下手邊的工作,衝過去把臉部被燙得發紅的兒子抱進廁所裡,用冷水幫他的傷口沖洗降溫。只是傷害已經造成,再多的補救措施都無法抹去兒子左臉上所留下從眼窩到臉頰處的大片褐紫色的傷疤,那一塊塊糾結在一起的皮肉,成了他們母子倆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痛。 而那位鑄下大錯的老榮民,在被約束帶固定在床上整整三個月之後,也在某一天的深夜,從陽台的護欄翻出去摔死了。 等到院裡的人發現時,只看見他的床鋪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連棉被也折成像部隊裡的那種豆腐乾。而在床邊的置物櫃上,除了那壺熱水瓶和一只喝水用的玻璃杯以外,還擱著一封白色的遺書。萬石用他那虔誠卻不住顫抖的小楷,寫了這麼幾句話:
打仗的時候,身不由己。 撤退的時候,身不由己。 老來總算無牽無掛了,想不到還是身不由己。 我對不起那個孩子,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賠給他, 那就賠我這條老命吧。
七旬老朽萬石 到此絕筆
但是高志陞並沒有原諒他。 復仇的種子已經種下了。 他看著萬石的遺體被收進屍袋,抬上靈車,而後漸去漸遠。他臉上的傷痕卻在隱隱作痛,似乎是在提醒他,要讓所有跟萬石一樣不知好歹的老人付出代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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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