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來頭一遭，在電影院裡哭得涕淚縱橫，幾度失聲。我不是被壯闊的大霸尖山所震懾，也不是被抬頭揮手的農村老婦所打動，而是在山河破碎且汙穢的當口，為自己的消極作為感到羞愧難耐。這是悔恨的淚水。

    那座瞭望日出的阿里山我曾經去過，坐在表演甩尾特技的小巴士上，途經那條陡懸在崩毀山壁上的小道。當時的我不只認為這是一場膽破魂奪的冒險，在事後我更向班上的學生們如此形容：「那條山路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一割一劃都在凌遲著整座憔悴的山脈。」

    創造台灣經濟奇蹟的鐵皮工廠我也曾見過，在那片猶如雨後春筍般不斷破土萌芽的廠房之中，舊的路牌還來不及更新，新的路牌也尚未掛上，行走在縱橫交錯的巷道中，就連在地人也難免會迷路。而我卻在轉角瞥見了一桶又一桶的鐵屑殘渣，靜靜地堆放在隱蔽的角落，淌著七彩油光的濃稠汁液，汩汩地流進一旁早已黏膩染黑的水溝蓋裡。那一幕，讓我怵目驚心卻也如過眼雲煙，直到吳念真先生操著一口淡淡的台灣國語提醒了我：「在黑色的河水上頭覆蓋著一層油汙，水裡的生物無一倖免，全部死絕。」

    就連那片彷彿新興城市一般的台塑六輕石化廠，我也在一次深夜裡著魔似地依循著它煙囪頂部那閃爍的紅色警示燈，一路從西螺的郊區走到它管制森嚴的跟前。廠房就矗立在海邊，但是海卻望不見。我唯一望見的，只有那一整座連綿無盡的鋼鐵廠區，在深夜裡依舊掛滿了昏黃的探照燈，成排的煙囪直指向天，冉冉地噴發著灰白色的雲煙。

    因此，《看見台灣》我看得非常痛苦。因為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劃開的每一道傷痕我都走過，被強灌的每一桶毒藥我都見過，而我卻仍然若無其事地享受生活，葡萄美酒。

    難以忘懷那一首悠悠哼唱的歌：「我們要得那麼多，還的卻這麼少……」所以我從大學時代便開始償還自己積欠的債：以單車通勤，環保杯、筷總不離身，連自己的衣著都以足夠替換為宜。但是，我一路走來，卻感覺自己在進步的城市裡慢慢變成了異類：騎單車上下班是怪咖；背包破了縫起來是寒酸；愛用耐摔省電的諾基亞三三一零，也成了食古不化的守舊派。為什麼三十年前被視為美德而備感珍重的知足與惜福，到今天卻全變成了可怕的洪水猛獸，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呢？

    在看完影片之後，我確定自己在短時間之內還無法成為榖東俱樂部的一份子，但是我會留在城市裡，繼續堅守良心所指引的生活方式。佛祖誕生時步步生蓮，而我只願自己所留下的每一點足跡，都能成為下一代享用不盡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