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天刑

    莊子《大宗師》裡，子貢問孔子是『行於方內之人』，還是『遊於方外之人』；結果孔子當下自稱『天之戮民』。可見，孔子不但知道自己深陷道德與使命的刑罰窠臼；甚至還心甘情願地享受它們所帶給自己的一切磨難。所以，在儒家觀點而言，『高標準的道德與使命』是生命價值與意義之所在。

但是在道家眼中，道德與使命卻有如受刑人身上枷鎖；只要是『超過一般常情』的責任心、道德觀和使命感，就等於上天給人『刑罰』；任何人一旦種下這三種心錨，往往一生顛沛流離，難以安享天年。

以下是莊子 德充符篇 第三段原文與解譯，請慢慢品嚐其中含義。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複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比腳更尊貴的東西

魯國有個曾被砍斷腳的受刑人，叫做叔山無趾。有一天，他一跛一跛的到孔子講堂求學。沒想到孔子一看到他，就用嫌棄地口吻說：「為什麼不早點來！如果你在犯法之前學『聖人之道』，就不會搞成這樣。如今缺了腿才來，不是已經來不及了嗎！」。

叔山無趾聽了很傷心，說：「我年輕時，的確因為不謹慎、做事莽撞，才會受刑罰。但是今天來到這裡，卻是為了追求比腳更尊貴的『道』；為了保全生命中真正完美的東西，才會來這裡找你。

『天』，包容一切而無所不覆；『地』，承擔一切而無所不載。我的心中，原先把您看成有如『天地』般偉大；但哪知道，您的眼中不但只看見我的腳，並且竟然還講出這麼傷人的話。」。

孔子馬上就發現自己失言，趕緊向他道歉，說：「對不起！剛才是我的錯，請您進來吧；並且，請為我們大家分享您的人生經驗。」。

可是，叔山無趾心中已經不舒服了，因此轉身離去。孔子見挽回不了，於是很內疚的跟學生們說：「弟子們，你們要努力學習啊！像無趾這種犯過罪的人，都知道要不斷進修學習，以彌補曾經所犯過錯，何況你們這些還沒失德的人呢？應該更加努力啊！」。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

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解開上天的刑罰

失望的叔山無趾，後來去見老子說起這段過程；說：「大家都說孔丘的修行已經達到『至人』境界，依我看是『言過其實』；未必吧！

他只不過教了學生一些表面的『四維八德』，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什麼？還用一些荒誕怪異言論，汲汲營營地博取虛名。難道他不知道，那些東西對於至人而言，都是一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框框』嗎？」。

老子聽完了叔山無趾的抱怨，說：「為什麼不直接點醒孔丘，『死和生』本是一體。只要看破生死，自然就會明白『可與不可』原為一貫，而漸漸地不再『分別執著』外物；他的束縛也因此可以得到解脫。你當時為何不這麼做呢？」。

叔山無趾回答：「那是上天給他的刑罰，我解不開！」。…

結語

孔子一開始使的時候，對叔山無趾所說的話，原本可能出於好意。他的原意應該是，『怎麼不早點來上學？學了聖賢之道，就不會犯錯而且遭受懲罰。』。但這種關心卻是一種從『成見』中產生的執著；孔子單憑『過去』的斷腳事件，就判定『現在』的此人品德有問題；也因為這個錯誤成見，使得叔山無趾覺得人格受到傷害。

真實的情況是，孔子不可能完全知道叔山無趾當時犯錯的原因和過程；更何況他這時候是抱著好學向善之心前來。怎會料到孔子眼中竟然只關注曾經犯錯的過失上？並不重視叔山無趾的上進之心。所以，孔子是個被心錨綁住的人；用自己的主觀，執著於是非善惡；在意叔山無趾『過去錯誤』，而忽略『現在用心』。

受傷的叔山無趾跑去找老子尋求慰藉，抱怨孔子的執著，說他過是個只會把救世掛在嘴上，藉以欺世盜名的傢伙。而更有趣的是老子的回應，老子反問他為何不直接告訴孔子『死和生本是一體，可與不可原為一貫』的道理，這樣，孔子不就不會再繼續執著下去了嗎！叔山無趾的心態，似乎也被某些情緒絆住了，不是嗎？

最後，讓我們一起反躬自省：

一、我會不會用自己心目中某些道德標準的尺度去衡量別人？

二、我的心中有沒有設定了某些『使命』想要去實踐完成？

如果有，我可能也正在遭受上天的刑罰！。

請參考老子 道德經 第四十八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學道要日日增進，行道要日日減欲。欲望減到有如沒有厚度的薄刃，才能輕鬆游走在複雜如牛體的人間世；做任何事情都綽綽有餘，圓滿完成。想要取得天下，必須無為行其事；如果有為行其事。必然沒法得天下。

伴霞樓主 

於 新北市 新店碧潭 201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