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胖達╱文字工作者】
2010年初,我搭著幾乎空蕩蕩的國內班機,從仰光直飛茵萊湖(InleLake)──這個湖被山所包圍,交通閉塞,曾經是古王朝流放敗軍和犯人的地方,此時卻被稱為緬甸天堂。居住在此的人,過著水上生活,自稱是湖之子。
這個位於緬甸撣邦(Shan state)的觀光勝地,屬於撣族(傣族)的領域,在中國唐宋時期,這裡和雲南一起被稱為「妙香國」,1947年,翁山將軍在撣邦的彬龍與各族群代表簽署了彬龍協議(the Panglong Agreement)共同爭取獨立,半世紀後,其女翁山蘇姬為了選舉而走遍各個少數族群聚落,同樣也來到撣邦,更趁機遊覽茵萊湖,她的助理瑪姬描述當時陽光刺眼,翁山蘇姬便用帽帶固定住帽子,臉上還蒙著白手帕,讓攝影師傻了眼。
當飛機抵達靠近茵萊湖的Heho機場時,我往機窗外望去,只見多位緬甸軍將排列在機門外,候著一位貴夫人和其子下飛機,他們為貴婦撐著傘,小心翼翼護送著她,而這位婦女頭上也帶著帽子。這位不知哪位將軍的眷屬,讓我想起了翁山蘇姬:如果翁山將軍沒有被暗殺,翁山蘇姬的生活會不會和她相同?只是,這倆位緬甸女性,不僅有著不同命運和位子,責任更是不相等,翁山蘇姬----那位在茵萊湖帶帽的女性,從二十年前起,便一步也離不開自己位在大學路上的家,或許她也很久沒戴帽子了。這是我在緬甸第一次看到所謂的「軍方」。
為了在軍政府認可的範圍內,深入少數民族的聚落,我在茵萊湖(InleLake)的早市,跳上pick up,和當地人一起顛簸到了一千三百公尺高的格勞(Kalaw),那裡的山上人家,過著自給自足的避世生活,我預計在哪裡找個登山嚮導,好健行於山間。
才剛跳下車,一個黝黑膚色的矮個兒就突然擋在我面前,不停唸著他是導遊,求我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服務。他的口氣急迫不容我拒絕,我於是答應隔日健行由他擔任嚮導。接下生意後,他樂得帶我去訂車票、吃午餐,並且四處逛逛。
這個叫彼得的導遊,和他哥哥在格勞街上合力經營一家旅行社。胖而沈默的哥哥負責經營收費,瘦小愛說話的弟弟則負責導覽。他們明顯別於緬甸人的外表,說明著他們的祖先原不屬於此,「我爺爺從南印度隨同英國軍隊來到這個國家。」彼得笑說,他們是黑皮膚的緬甸人。
過往,緬甸被當成英國統治印度的附庸,大量印度人隨著英軍而來。彼得的祖先也是。他的家族隨著英軍來緬甸定居已經三代了,但彼得還像個印度人,相當碎嘴(talkative),不時叨唸著他的感情、他的生活、這個社會和這個國家,甚至這個世界,但我總無法判別真偽。
反身(reflective)人類學研究總說,「報導人決定你的田野結果。」我對格勞這個地方的認識,也就受限於我嚮導的觀看視角,他不太喜歡介紹格勞或談論緬甸,卻熱中分享各種抱怨和「世界觀」,例如:「我討厭泰國人,因為他們販賣毒品,污名讓我們緬甸人來承受。」、「日本女人笑起來太豪放了,日本男人曾對我說過他們很縱慾。的確,有日本女人要找我睡...。」或者抱怨哪國人特別小氣。彼得一心想到澳洲或美國工作,不過緬甸人取得簽證不容易,只好透過客人摸索世界,他的客人形塑了他的世界觀,而他也想透過我了解台灣和中國的所有故事。
我對印度人碎嘴的偏見,在彼得身上獲得映證,健行的疲累已困住我,沒有耐心承擔他的抱怨及說故事,我的脾氣越來越差,聲音越來越高亢。「台灣女人的個性實在很差。」我幾乎可以想像他對下一個客人這麼抱怨台灣了。
但他偶爾也會有些讓人啞然失笑的可愛行為。爬山途中,他告訴我要上廁所,從樹林跑出來時,他黑色的臉上竟透著微紅,而後他開始碎碎唸:「我覺得好可恥,好可恥。」我不解:「有什麼好可恥的?」他說:「我告訴你我要上廁所這件事,讓我很丟臉。」他仍帶著印度文化中的卡斯特(Castle)階級觀,並以一貫謙卑態度在他的客人(主人)面前展現、在意著「不潔」,也強調女孩子要忠誠等等。
格勞這個小鎮因為位居高處,是英國殖民者的避暑聖地,留下許多英式建築,但都被軍政府的人接收了,我和彼得的健行路程就從數落著軍政府的財產和奢華開始。我就這麼跟隨著他的這些碎語一起翻山越嶺,路過各個村落。彼得偶爾會說些深得我心的評論,例如:「這個政府是瘋子。」他對各種抱怨都不會修飾,更別說評論政府了。對軍政府的批判,或許也是我這個帶著偏見和敵意的旅人的「甜蜜點」,我期待聽到更多,但彼得意不在此,這只是他抱怨的一部份。
和茵萊湖的美麗相比,格勞讓我失望。此時是緬甸的乾季,難見蔥綠生氣,於是一路往上爬幾乎都是黃沙、無樹,和路旁還堆著燃燒過後的灰燼碳火,加上彼得嗡嗡不停的話語,讓人熱又煩躁,換我抱怨:「為什麼都沒樹木?為什麼樹被燒了?」
「這裡的林木資源都是政府的,我們不能採集,會被罰。」彼得說,行賄沒有用,因為警察比你有錢,而且來逮捕你的也不一定是當地警察,「軍人很有錢,而且他們靠行賄而高昇。」我已經習慣彼得毫無邏輯地唸下去,在這麼一大片話語中,最少都能撈到一個重點,「政府處罰人隨心而至,緬甸基本上沒有法律(No law)。」不過,這和林木不見有什麼關係?既然人民不能採集資源,那樹木到哪兒去?答案其實很簡單:這是國家的資源,當然只有軍政府可以採集可以賣。「大部分的木材資源都來自叢林,叢林有瘧疾,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輕易採集。」
當晚我便見到對面山林大火,當地人告訴我,人民會放火燒山,好取得木炭、獸肉、土地等「資源」和能源,「反正是無人之地,政府不會管。」我經過的山區部落幾乎都依靠山林為生,但無電無水,明顯貧苦,雖然村裡的婦女們會製作些手工品或竹掃帚好拿到市集販賣,但一支掃帚只賣得到半塊美金的價錢,他們太窮了,要利用山林資源才生活得下去。
路過一所公學校,和當地老師聊沒多久,他們便帶著些窘迫對我提出請求:「能否捐點錢給我們?明天學校有慶典活動,我們希望可以為學生準備些禮物。」這是個一年一穫的地區,物資缺乏,學生的生活也貧苦。這裡的老師收入儘管微薄,但都比留在家鄉好,因為家鄉通常也工作機會,只能來到這偏遠山區,教書掙點錢,但這些錢,連養活自己都難了,實在無力為學生多做些什麼。像我這樣一個旅人,來到這裡,給了點錢,能改變些什麼嗎?我一邊忖度一邊繼續往上走,走了半天後,在另一座山上再遇到一間由村民自己興建的簡單托兒所,他們集資聘請老師來照顧小孩,好讓全心投入農作。這裡大大小小的孩童身上都裹著沙泥,臉上都掛著兩串鼻涕,每雙大眼都睜個看我,除了笑聲和我手上的相機,我無法這裡的任何一個人聊天,彷彿困在語言的長城裡。即使我渴望瞭解他們的世界,而他們也希望觸摸到我的世界。
我原以為就這麼遁入五里霧,不料高人在山中。當我傍晚行到山上的驛站,驛站主人Morte讓我發現了另一個世界。
Morte的祖輩也是來自南亞,是英國軍隊的隨行尼泊爾廚師。「英國人很喜歡聘用印度和尼泊爾廚師。」Morte承襲著家族的廚藝,原在格勞開餐廳,二十幾年前花了七千緬幣,在山上買了一塊地,自己種田、養雞和牛,除了經營驛站,他還賣自己做的奶油。「我沒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像我的兄弟姊妹一般有出息。」
晚餐後,就著燭火,我們一邊喝著印度拉茶,一邊聊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上小屋裡,Morte說他不相信有來生,不相信有靈魂,不相信南亞或東南亞的宗教觀,他的言語理性且充滿霸氣,英語也相當流利。「我和觀光客學英語,」Morte比著屋外的太陽能發電機笑說,這就是德國人送的,「外國人來,我和他們交朋友,我這個小屋很國際化的呢。」的確,這個由泥土和稻草砌成的驛站,竟有太陽能板讓我很好奇,更特別的是,主人還能暢談當時的歐美政治經濟局勢,聽得我目瞪口呆滿臉疑惑,Morte才笑著拿出法寶----一台簡單的收音機,「我都聽BBC,這是緬文廣播。」他每天固定在一個時間收聽BBC,世界透過天線傳到這個雞啼狗吠老鼠叫的緬甸山區,平時這個地方除了不肖人士伐木盜林火燒山林以取得能源,只有平靜。
「我曾經回到尼泊爾。」沒有護照的Morte描述自己如何搭車到邊界,並選擇防衛疏漏處,「走」過去,「如果被發現,我只要說我回家就行了,我的長相就是尼泊爾人。」他冒著危險翻閱國界的理由,僅只是「想回家」。但拜訪完親戚後,他又回到了緬甸:「因為緬甸比較平靜(Peaceful)。」
這句話彷彿石頭在我心裡擲出了漣漪。外界想像緬甸的紛亂貧苦,亟欲幫他們追索民主自由,但一個得以離開的人,卻在這裡圖了平靜。現在的緬甸,是否失去平靜,能變得更好?我是不知道的。
※延伸閱讀》
‧維基百科》緬甸
‧FB粉絲團》緬甸資訊Myanmar Information
‧有話網講》緬甸開放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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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功夫胖達:
浪跡天涯的文字工作者。
全文網址: 避世聚落 探索緬甸山林中的平靜 - 功夫胖達專欄 - udn專欄 - udn時事話題 http://mag.udn.com/mag/news/storypage.jsp?f_ART_ID=481659#ixzz2iQJJEa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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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彌陀堂上念誦,或許一時心不專一,就看到阿彌陀佛顯身,回頭向他說:永觀,你遲了……
時光
秋天賞楓的季節,好幾次在京都。幾星期,一個月,好像忘了時間。好像春天才剛來過,同樣的山,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寺院,同樣的水聲,同樣的廢棄鐵道,同樣的水波上的浮沫,同樣的一座一座走過的橋,橋欄上的青苔,回首看去,那橋欄,不是剛才還鋪滿落花嗎?然而只是一回頭,落花都已一無蹤跡,已經是滿山的紅葉了。水渠清流裡也都是重重疊疊的紅楓落葉,隨波光雲影逝去。每一次回頭因此都踟躕猶疑,害怕一回頭一切繁華都已逝去。
已經是秋深了嗎?
一個地方去的次數多了,常常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再去,一去再去,像是解脫不開的一世一世的輪迴轉世嗎?
「無明所繫,愛緣不斷,又復受身。」常常說給朋友聽的《阿含經》的句子,或許是提醒自己於此肉身始終沒有徹底了悟吧。
為什麼還要有這一世的肉身?為什麼肉身還要一次一次再重來這世間?為什麼還要一次一次再與這麼多好像已經認識過的肉身相見?
「愛緣不斷」嗎?總是切不斷的牽掛愛恨,像一次一次地回頭。回頭時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飛舞,回頭時,水渠裡滿滿都是飄落的櫻花;回頭時,櫻花落在風中、水中、塵泥中,化烏有而去。殘楓紅豔如血,怵目心驚,也只是肉身又來了一次吧。不堪回首,彷彿回首時,只剩斑剝漫漶沉沉墨色裡一方令人心中一驚的朱紅印記,還如此鮮明。
一個地方,來的次數多了,來的時候好像沒有特意想看什麼?不想做什麼,不想趕景點行程,隨意信步走走。有時候就在錦市場一間叫smart的咖啡店坐一下午,白頭髮的老闆慢悠悠地煮著一杯咖啡。
我來過,在這個角落坐過,看著一個青鬢白皙的青年這樣慢條斯理地調理咖啡,留聲機還是那一條歌。
可以這樣坐著,把時光坐到老去嗎?
那年輕侍者把咖啡恭敬放在桌上,說了一句我沒有聽懂的話。
「無明所繫──」啊,是因為不懂,所以要一次一次重來嗎?看不懂,聽不懂,無法思維,以為懂了,並沒有懂,只是在巨大的「無明」中,要一次一次重來,做沒有做完的功課。
禪林寺
上一個秋天,有一個月的時間在京都,正是紅葉最盛的時候,遊客滿坑滿谷。我想還是避開所有人多的景點,不如往郊外人少的地方去。但是有一位朋友年中突染重病,昏迷了十二天,親人從國外趕回來,也都不能喚醒。十二天後卻奇蹟似的好了。清醒以後,雖然虛弱,卻也頭腦清楚,沒有什麼後遺症。醫師也覺得是萬幸,不可思議。
這位朋友知道我去日本,就順口要我替她到佛前一拜,也沒有指定哪一所寺廟。我當下想到京都禪林寺永觀堂的回頭阿彌陀佛那一尊像,供奉在釋迦堂瑞紫殿這尊像七十七公分高,與一般佛像不同,不做正面,而是由左肩回頭,向後看。以前去過好幾次,對這一件作品印象很深。
《阿彌陀經》說「從是西方,過十萬億國土──」,那是遙遠到我無法思議的空間啊。不可思維、不可議論的國度。「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那是在遙遠不可思議的地方享有一切安樂的國度吧。然而,為什麼已經到那樣國度的阿彌陀佛竟然都回頭了?我心裡想,如果連阿彌陀佛都回頭了,是可以安慰這病苦劫難中重新回來的朋友吧。私下心裡發願,這次京都一行,替她去永觀堂佛前一拜,帶一張回頭的阿彌陀佛像給她。
許願時沒有特別想到永觀堂是觀賞楓葉的首選,這個季節去永觀堂,會有多少遊客擠在山門前,會有多少世界各地的觀光客排長龍等待買票拜觀。
我先去了高野山,在舊識的清靜心院投宿兩晚。下了山一到京都就直接去了永觀堂。
永觀堂前果然人山人海,長長一條排隊買拜觀券的遊客,找了很久,才找到尾巴。我一度想放棄了。真要在雨中排一兩小時的隊伍嗎?剛一動念,隨即發現自己許的願,原來也如此輕率。只是雨,只是一兩小時的等待,許的願就可以輕易放棄,自己許願的力量如此脆弱啊。想起《阿彌陀經》的句子──「舍利弗,若有人已發願,今發願,當發願,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我想要退轉了嗎?
排隊等候的時候,人聲吵雜沸沸揚揚,起初心亂,細聽卻也都是在讚美秋光,讚美紅葉,讚美雨聲。不同聲音的歡喜讚嘆,像一片和聲。有的大概初次來京都賞楓,當然狂喜驚叫,讚嘆連連,語言彷彿不足以表達心中興奮激動。來過次數多的,或許就較安靜,沉默微笑,看著不斷驚嘆的遊客,用相機東拍西拍的初來者,也多還是點頭微笑,彷彿讚賞地說──啊,真好,你也看到了。
生命如果不是從一點點小小的歡喜讚嘆開始,大概最後總要墮入什麼都看不順眼的無明痛苦之中吧。什麼都不對,什麼都罵,結果世界並沒有好轉的機會,自己也沒有好轉的機會,只是一起向毀滅的深淵沉淪吧。
原以為這樣擠在一堆遊客間排隊是苦差事,卻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秋天的淅淅瀝瀝的雨,秋天雨中的楓葉,青綠、赭黃、金紅,一片秋光,燦爛迷離如煙霞雲霧。眾人仰面讚美嘖嘆,初聽吵雜的聲音,形成和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遠遠近近,因為心中都是歡喜讚嘆,便有了冥冥中的呼應吧,彷彿十萬億國土的梵音。
因為下雨,進了禪林寺,在入口大玄關脫鞋,把鞋放進塑膠袋中,撐著傘,彎腰解鞋帶,都是艱難事。遊客因此相互扶持遮雨,認識與不認識,都在玄關處進進出出,有了短暫擦肩而過的緣分。
禪林寺依山而建,最早是日本文人藤原關雄的私人邸所。藤原去世,這一處雅致的莊院就由56代清河天皇敕賜為禪林寺。藤原是平安時代日本權力核心的世族,清河天皇的皇后藤原高子就出身於這一家族。清河天皇死後,陽成天皇即位,也由天皇的伯父藤原基經攝政。權傾天下的世家,豪門的富貴,加上關雄文人雅士的嚮往,為這一所宅院建立了優雅的基礎。
清和天皇貞觀5年(863)年,敕賜禪林院題額,使這一所寺院成為鎮護國家的重要道場,全名是聖眾來迎山無量壽院禪林寺。
永觀
這所歷經天皇敕封的護國禪寺,一直到第七世住持永觀律師,做了幾件對大眾有深遠影響的事,才被世俗大眾通稱為永觀堂,成為家喻戶曉的著名寺院。
永觀律師據說身體孱弱,自己長年病痛,因此特別能體會為疾病所苦的大眾吧,他就在1097年於禪林寺中設立了藥王院,以湯藥濟度眾生。或許因為如此,使一所由天皇賜額、原來很皇家貴族氣派的寺院,轉變成了家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可以來此求藥拜佛還願的寺廟吧。禪林寺的名字逐漸被淡忘,大家都以永觀師父的名字來稱呼這所寺院了。
永觀律師最出名的傳奇故事,是他在彌陀堂上念誦,或許一時心不專一,就看到阿彌陀佛顯身,回頭向他說:永觀,你遲了。
這一流傳久遠的故事,使禪林寺因此創作了世間唯一一尊回頭的阿彌陀佛像,以為紀念。
這一尊像與一般阿彌陀像並無太大不同,右手手掌向上向外揚起,食指與大拇指圈成法輪形狀,持無畏說法手印。左手手掌向下,持施與說法印。佛身褒衣廣袖,赤袒胸腹。身後有頭光背光,背光有火焰流雲紋,火焰流雲中有飛天供養。阿彌陀像唯一特殊的是頭部不作正面,而是向左肩身後轉頭探望。
以佛教教義而言,菩薩於世間有情,牽連掛念眾生,因此常回世間。唐代敦煌帛畫也常畫引路菩薩,是喪禮中懸掛招亡者之魂的條幡,上畫亡者肖像,前有菩薩引路,也是頻頻回首,彷彿擔心掛念往生的漫漫長途上,跟隨者步履艱難,跟不上進度。
佛與菩薩不同,已入涅盤,不受後有,因此應該是不會回頭的了。
然而永觀堂的阿彌陀佛意外回頭了,成為傳世唯一的一尊回頭的佛像。
永觀律師因為自己的身體疾病,同體大悲,創建了藥王院,可以濟度眾生肉身之苦。永觀律師修行中一時的分心,也讓阿彌陀佛在永世的寂滅超然中動心動念,又回了一次頭。
眾生對永觀律師的身體病苦之痛,對永觀偶爾的分心渙散、不夠精進,彷彿都沒有嘲諷惡念,對他人的不幸,有許多感念原諒,我們是藉著自己或他人的不完美,才給了自己更寬容的修行機會吧。
永觀,你遲了。佛的聲音如此督促鼓勵。
在漫長的修行路上,或快或慢,或早或遲,其實都是修行,也都可以被包容顧念吧。
我擠在眾多的遊客間一殿一殿拜去,心裡不急,也就不計較快慢遲早。
禪林寺在上千年間一直整建,建築園林的布局空間依循自然山丘脈絡走勢,不像一般禪院那樣規矩平板。走累了,可以停在水琴窟靜坐一會兒,聆聽若有若無的細細水聲穿流過石窟孔洞。水流緩、急、快、慢,力度輕重變化,都在幽微石窟裡構成彷彿琴音的水聲。但當然是自己靜下來了,才聽得到這麼幽靜在有無之間的水聲。台北故宮有南宋馬麟的名作〈靜聽松風〉,風穿過松葉,靜靜震動松針,不是靜到一清如水,是聽不到這樣細微的聲音的。東方美學多不停留滿足在人為的藝術層次上,人為的聲響音樂,人為的色彩絢爛塗抹,最終只是領悟大自然的過渡與媒介,像《指月錄》裡說手指指月亮,手指的重要性太被誇張,可能看不見手指指向的月光,也忘了真正要看的不是手指,而是皓月當空。
水琴窟在日本許多寺廟都有,比叡山延曆寺釋迦堂前也有極幽微動聽的水琴窟,水聲說法,來的人或聽到或無聞無明,各自有各自領悟的因果。
16世紀初禪林寺修建了臥龍廊,把前方的釋迦堂、瑞紫殿、御影堂,和後方的多寶塔、開山堂、阿彌陀堂,用長廊連接起來。長廊複道,有時凌空飛起,沒有阻擋,也是眺望俯瞰山景寺院全局的最好景點。許多遊客從此高處,看到整片飛紅的秋楓,層林盡染,更是讚嘆不止。
《阿彌陀經》說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然而正是要在五濁中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離此煩惱濁世,並沒有修行,也沒有真正的領悟。
永觀律師的身體疾病,永觀律師的分心,因此才如此為後來眾生紀念吧。
我在出玄關前為朋友求了一張回頭阿彌陀佛的像,在她大病初癒的案前,或許可以更讓她安心吧。
永觀堂鐘聲極出名,悠悠盪盪,東山一帶,遠近都可以聽到。如果有緣,剛好遇到鐘聲迴盪,許多路上行人都會回頭張望,尋找鐘聲。永觀堂鐘樓雖遠,其實最後回頭尋找的人也都發現:鐘聲就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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