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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系列】蔣勳/地藏與蓮花(上) 2017/08/10 09:47:52 聯合報 蔣勳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633363 沒有聯想,沒有干擾,山單純是山,水單純是水,風景還原給自然, 野付半島小暑大暑間,多離開台灣,避開島嶼的燠熱焦躁。這次到北海道道東,兩個星期,隨意走走,沒有特別目的,第一站去了野付半島。 野付半島在突出北海道東邊沿岸,很長很長一條狹窄的地岬。在地圖上看,像細長彎曲的蝦螯,有二十八公里長的沙嘴。因此到了現場,走在窄窄的地岬沙嘴上,左望右望,兩邊都是海。 半島外面的海,波濤洶湧,遠遠可以眺望到國後島。國後島,目前俄羅斯管轄,俄語音譯庫納希爾島,是千島群島最南端的島。千島群島南端四島,十九世紀末就是日本和俄羅斯領域的爭端。從日俄戰爭打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從野心勃勃向外擴張的強國,淪為戰敗國,國後島也歸屬新的強國蘇聯管轄。一直到今天,俄羅斯、日本都對這個領域宣示主權,日本也在野付半島和北海道各處製作大幅「北方領土」「返還四島」的政治文宣大看板。 我喜歡野付半島荒涼冷漠的平曠風景,無邊無際的沉默,無邊無際的像死亡一樣的寂靜,然而卻不是真正的寂靜,像是割斷了喉管的聲帶,啞啞無聲,卻使人驚悚著,好像荒悍裡藏著各樣聽不見的吶喊。 海鷗叼起貝蚌,高高飛起,在高空把蚌拋擲,貝殼在岩石上摔碎,海鷗再飛下來啄食曝露的貝肉。 最初科學家提出自然史中的弱肉強食規則,或許沒有想到會成為人類在十八世紀前後「弱肉強食」的政治信仰吧。英、法、德國,都相信弱肉強食,在亞洲、美洲、非洲掠奪殖民地,屠殺人民,壟斷資源,畜養奴隸。接著是俄羅斯、美國、日本,戰爭不斷,重複說著弱肉強食的自然秩序。 最初居住在這野付半島的居民,當然不是俄羅斯人,也不是日本人,是當地原住民阿努伊族。一直到現在,強國都在發言,然而數世紀以來,被驅趕流離無告的人民,喉管割斷了,強勢主流的世界,不容易聽到他們啞啞的吶喊。 初看野付半島,走在長長的地峽上,會被外海的驚濤駭浪吸引。外海靛藍如墨,大浪洶湧澎湃,轟轟隆隆。即使是初夏,雲層灰翳陰閉,寒風呼呼,一陣陣襲來,覺得透骨的冷。不時有迅猛的大鷹,貼著海面,展翅飛掠,電光火石,瞬間抓起大魚,瞬間飛揚,無影無蹤。 魚鷹飛掠而起,翅翼蔽天,強勢者的霸氣慓悍令人震懾。據說,鷹抓起獵物,也會飛到高空,把獵物拋擲而下,讓獵物摔爛在岩石上,鷹再飛下啄食爛成一團的肉身。歌頌強勢爭霸的偉大,常常會忘了那一團岩石上的爛肉,是否還在顫動,是否還有最後一點體溫? 受長長地峽庇護的內海,相對平和安靜。水波綠黃淺青,波平浪靜,看起來更像一個湖。冷杉樹林在淺淺沼澤的遠處,枝幹糾結如蟹爪,濛濛迷霧,使人想起宋人畫裡水墨凝練的「寒林」。 因為長長地岬的阻擋,寒風大浪緩和了,野付半島的內灣,形成了一片廣大平坦的尾岱沼。 尾岱沼是生態保護區,有很長的木製步道延伸進沼澤深處。遠望是一片什麼都沒有、光禿禿荒蕪的沼地,走進去卻發現各種植物、動物繁衍。有人用望遠鏡遠遠觀察丹頂鶴,我卻著迷於遍地野生千代荻的明亮的黃,蝦夷禪庭花橘色的飽滿愉悅平平展開鋪成一片。(圖一) 沙嘴形成的沼澤濕地,孕育了無數小小的生命在此棲息,生生滅滅,繁殖蔓延。 此地的阿努伊族過去被稱為「蝦夷」,是俘虜,也是奴隸,極度被主流社會歧視。在人類強勢爭霸的歷史中,其實很難領悟一片沼澤被保護的真正意義吧?保護真正的意義是還原自然嗎?是給予自由嗎?是尊重生命在自然裡生存的秩序與規則嗎? 看著地上被拋擲摔碎的貝殼,肉體早被吃光,殘餘碎裂的貝殼,被日光炙曬,被強風襲擊,被寒冰壓迫,變得慘白如枯骨,怵目驚心。 在弱肉強食的殖民歷史中,台灣也始終是強權口中的「弱肉」吧?然而,台灣主流社會對待目前弱勢的原住民,對待東南亞移工、外勞,對待外籍新娘,比我們更弱勢者,是不是也還慣用弱肉強食的規則? 屈斜路湖北海道東部野付半島、知床半島都沿海,如果往內陸走,有原始林,有山,有湖,又是另一種風景。 屈斜路湖來了很多次,湖很大,有將近八十平方公里,是日本第一大破火山口湖,在世界上也排名第二。沿岸風景變化萬千,森林、溪流、溫泉都好。南端的川湯、砂湯兩地都因溫泉命名。 砂湯在湖邊,沙岸上冒煙,隨意淺刨,就有熱湯湧出。使我想起三十年前的知本溪,河床裡也還是遍布泉口,當地部落居民常常挖一個坑,一家人就在坑裡裸湯。知本變成知名觀光景點,溫泉被外來財團霸占,原住民部落的傳統生活領域成為商品,被高價販賣,部落原住民與大自然世代單純和諧的生活倫理也被破壞殆盡。 川湯靠近和琴半島,湖岸也是一個接一個溫泉。粗粗用石塊圈圍,就成一湯,有時用一石屏間隔,一邊男湯,一邊女湯,無人管理,不收費,卻乾淨清幽,泡在湯池中,眼前一帶如夢似幻的湖景,霧靄茫茫,彷彿就在畫中。(圖二、圖三) 雌阿寒岳也在屈斜路湖附近。山下還有小小安靜的五色沼,湖邊有主要供登山客休憩住宿的野中溫泉民宿。建築簡陋,房間沒有衛浴,但戶外風呂很好,粗粗用石砌成,湯池四周圍繞整片冷杉林木,湯池熱煙繚繞,林木山嵐氤氳,自去自來,是莫大享受。 雌阿寒岳山下五色沼,不大的一個湖,繞湖一周,慢慢走,大概也只要一小時許,湖水安靜清淺,可以遠眺雌阿寒岳。 我來了兩次,上次是去年初秋,樹葉正從綠色轉褐黃、轉絳紅,多樣色彩倒影湖中,與夕陽山岳金紫紅褐的光重疊融渙,色彩繽紛的光,在湖面緩緩流動,這是「五色沼」名稱的來由吧。 這次六月下旬來,天氣過了初夏,但山裡像還是初春,早晚有霧,樹木冒出嫩綠新芽,單純乾淨,湖水透明,水草晃漾,沒有入秋時那麼多彩繽紛,卻特別安靜,使人想在湖邊多坐一會兒,聽微微風聲,聽水流潺湲淙琤,可以遺忘許多事。 想起王維的句子「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回到純粹的自然,看山看水,不只是忘了人事紛紜,也常常連歷史都忘了。 年輕時看風景,總彷彿要有古人詩句點注,似乎沒有詩句,就沒有山水可看。 山水裡太多歷史,引經據典,會不會已與真正的山水無關了?像過去遊西湖,總是要索尋歷史記憶,總是有詩句要跑出來,「淡妝」「濃抹」,山和水都不純粹了,像是有人在耳邊喋喋不休,風景裡都是雜音。 王維從政治的牢獄出來,孤獨走在輞川,「萬事不關心」,是不是領悟了人事荒謬瓜葛,啼笑皆非。他走在輞川,行到水窮,坐看雲起,他想徹底好好忘掉一次歷史吧,人世紛紜都遠,才看得到真正的山水吧。 北海道的幾個湖都好,屈斜路湖、摩周湖、支笏湖、網走湖、五色沼,或大或小,各有各的特點。有名人來過,但畢竟歷史短,風景裡也不太有名人造作,題句立碑,風景純粹乾淨。沒有聯想,沒有干擾,山單純是山,水單純是水,風景還原給自然,不牽絆太多歷史記憶,沒有知識的紛雜,沒有負擔,旅程其實更輕鬆自在。(上)
【美學系列】蔣勳/地藏與蓮花(下)2017/08/11 10:02:29 聯合報 蔣勳蕗五色沼湖邊沒有什麼建築物,只有一棟簡單茶室,名字也用「五色沼」,室內幾張桌子,室外也散置桌椅,供人欣賞湖景。 茶室由一對老夫婦經營,供應簡單的蕎麥麵等,配醃漬小菜。婦人在廚房忙,男主人跑外場。客人不多,男主人熱絡,跟我介紹那碟醃漬小菜。 小菜是植物的莖幹,有兩指粗細,中空,切成手指長短,用醬料煮過。在民宿早餐,也常吃到這碟小菜,初看以為是西洋芹,有明顯的纖維組織,以為是脆硬的,入口卻細嫩柔軟,口感綿密清潤。 茶室主人熱心介紹說:「fuki──fuki──」 他見我不懂,又跑進廚房,拿出像雨傘一樣的長柄大葉片。把柄立在地上,這一根植物竟然比他還高,葉片如傘蓋,在他頭上招搖。 他很開心做這樣的展示吧,也拿出足寄當地一本觀光小冊子,封面就是一高大男人手持這傘蓋,傘蓋還是高過人頭。 這次來,茶室主人不記得我去年九月下旬來過,他又像上次一樣,很熱心介紹,拿出粗壯的長柄葉片說:「fuki──fuki──」依然是傘蓋在頭頂招搖,彷彿希望我知道這是多麼可愛的草,長到這麼大,可以當雨傘,又可以吃。 兩次他都這樣演出,我覺得應該有責任回報一下茶室主人的熱心,便傳了簡訊給嫁到靜岡的邱,問她「fuki」是什麼。 我在戶外露天椅子坐著看湖水,點了抹茶。茶室主人端來一個近橢圓型的紅色托盤。托盤上一杯湖綠抹茶,剛攪拌過,點點茶泡,像青翠浮萍,也像湖面浮沫。綠茶盛裝在秋香色帶灰的瓷杯裡,沉著又一片清新。旁邊一方天藍小碟,放三塊指頭大葛粉甜食,淺青有點透光。一個竹製的叉子,一杯清水。我看了很久,器物不是昂貴的珍物,但配搭如此,有講究,也隨意,是荒野湖畔茶室素淨又悠長的品格。沒有千言萬語,我心中合十,感謝這茶室帶給我不經意的莊重寧靜。(圖四) 靜岡的邱很快傳來訊息,「fuki」是蕗,可以食用的草本植物,她附帶說:家中院子就有。開白花、開黃花兩種。孩子不喜歡太重的醃漬口味,也就少用來佐餐。 我上網查了查,查到蕗,查到石蕗,有點像,又不像,沒有茶室主人秀給我看的那麼如傘蓋般的巨大。 從蕗,無意間查到蜂鬥菜,有人在日本市場拍了照片,一捆一捆當蔬菜賣,莖幹結實,看來很近似了,卻還不確定。 把這些訊息放上臉書,很快有朋友告知各種訊息。有人說,蕗是日文漢字,中文是蜂鬥菜。另一則訊息指出,北海道足寄一帶有特別高大品種的「蕗」,命名為「秋田蕗」。這正是茶室主人兩次熱心秀給我看的品種,可以長到兩三公尺高。茶室主人不厭其煩,津津樂道,要讓外地遊客認識他故鄉特別的植物和料理吧。 有人提醒,宮崎駿的《龍貓》就曾經畫過這拿在手中當雨傘的「蕗」。 《龍貓》看了很多次,沒有特別注意當雨傘的蕗草,也許看的時候,理所當然覺得那是姑婆芋的葉子吧。我的童年,無論大太陽或雨天,都摘一片路旁碩大的姑婆芋葉,遮陽或當雨傘。我記憶的是姑婆芋,宮崎駿的記憶是秋田蕗。 我們總是記憶著自己的童年,記憶著透過陽光青青葉脈的迷離,和下雨時姑婆芋大葉片上點點滴滴叮叮咚咚的聲音。 因為茶室主人的熱心,串連起許多有關「蕗」的訊息來來往往,發現不只是足寄,走遍北海道各處,山林野地路旁到處都是野生的「蕗」。直徑有五十公分圓圓的葉子,梗莖接頭的地方像如意彎轉,也像古代雲頭紋飾。從不認識到認識,原來陌生不關心的一種草,好像忽然熟悉起來,這一片原來不相干的山野風景好像也突然有了特殊的緣分。 離開茶室,到瀨戶瀨溫泉,在路的盡頭是伐木林,堆著許多新斬伐待運走的杉木。這裡已經很荒僻,入秋後就封山,只有一間極簡陋民宿,已是七月初夏,院子裡卻還開著紅豔的芍藥。 我一路散步,看巨大蕗草葉子上的毛蟲,毛蟲蠕動,齧食葉片,葉片邊緣有稜,像鋸齒,毛蟲避開,只齧食中間幼嫩柔軟的部分。看起來速度不快,但轉頭一會兒功夫,葉子就被吃掉一大塊。 一路看蕗,葉片上有毛蟲,也有白粉蝶。不知吃了多少蕗草葉子,不知多久,從蛹孵化,那隻白蝶,靜靜停在葉片上,彷彿似曾相識,讓牠若有所思。(圖五) 地藏和大賀蓮網走湖邊住宿一夜,回東京,住在日暮里。記得上一次住這裡,在附近下町一帶亂走,無意間經過靈園墓地,穿過一塊塊石碑,忽然看到「芥川龍之介」幾個字。心裡愣了一下,想起《竹籔中》,想起《羅生門》,想起《河童》,想起《地獄變》,想起《傻瓜的一生》,想起大正那個美麗又感傷的時代,想起文人瘦削如鬼魂,陰鬱死去。 那一次很錯愕,沒有想到無緣由這樣跟芥川偶遇,墓前合十敬拜,匆匆離開,在小巷弄找到一家小餐館,吃了五目釜飯。 想起七月二十三日是芥川忌日,有點刻意想要找他的墓追思祭奠。次日起了一大早,匆匆往一墓園去,沒有留意,走錯了方向,找到的是谷中靈園,不是芥川墓所在的慈眼寺。 谷中靈園旁有天王寺,寺門剛開,青年僧侶拿掃帚掃落葉,頭皮青青。遠望禪堂佛殿巍峨,我忘了要找芥川墓的事,進寺去膜拜。 旭日初昇,一線金黃的曙光,像特意的照明,正正照亮一尊地藏菩薩的像。是一塊六面的石雕,六面刻同樣的地藏,手持禪杖,站立在蓮台上,臉上微微笑容。 地藏是日本民間普遍的信仰,尤其在靈園墓地,更是常見。地藏手持禪杖,敲打地獄之門,發了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因此地藏生生世世,守在地獄門口,護佑著死亡恐懼中受苦的生命嗎?祂立在靈場,也就彷彿聽到不斷擊打地獄之門的聲音,成為一種永恆的救贖吧。 我想起芥川《地獄變》裡讓我驚悚的畫面,父親把盛裝女兒綁在華麗轎中焚燒,烈焰沖天,父親在一旁勾畫下他「地獄」變相圖最後的畫面。 也許因為初日的明亮,地藏臉上的微笑如此溫暖,世事紛紜,可以這樣一無旁顧,只有微笑,關照四方,沉默無一言語,使我深深敬禮。(圖六) 寺廟院落用大缸栽植了蓮花,和附近上野公園不忍池的大賀蓮是同樣品種。 大賀蓮因大賀一郎(1883-1965)得名。大賀一郎是生物學家,曾經在滿洲國十六年,研究大連普蘭店遺址的千年蓮子,精研植物基因,據說1918年他曾從孫逸仙處得普蘭店古代蓮子,成功培育開花。 大賀一郎更著名的研究是1951年培育千葉縣三顆古代蓮子,這三顆蓮子經碳十四鑑定都是兩千年的種子。其中一顆經大賀一郎培育,成功開花,此後結實繁衍,因此稱為「大賀蓮」。(圖七) 大賀一郎使兩千年的蓮子重新發芽,好像不只是科學界的大事,媒體報導,也如此令俗世大眾興奮動容。 生命在一粒種子裡的蟄伏,如此長久,令人驚嘆。 想像自己,在黑暗封閉、不見天日的孤寂裡蜷縮著,等待呼喚,等待甦醒,等待一線陽光照亮,我也可以嗎? 是多麼大的願力,是多麼堅定頑強的信仰?千年漫長的黑暗與孤寂,沒有聲音,沒有呼吸、心跳,一粒種子,依靠什麼力量,可以衝破硬殼,可以發芽,可以開花,可以繁衍。 一朵蓮花,在埃及繪畫中開在靈界冥河上;一朵蓮花,在古老印度成為修行終極的象徵;一朵蓮花,在古老的中國是文人的精神信仰。大賀蓮的一粒種子,傳遞著生命的訊息,彷彿比許多言語更精確,比許多文字更具說服力,沉默無語,啟發世世代代的生命。 久遠劫來,流浪生死,一世一世,我們是否也像一粒蓮子,也在等待,漫長孤寂之後,會有生命重生的領悟嗎? 旅途中想起自殺的芥川,不知他墓地旁是否也開滿了初夏的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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