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老子之19〉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之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這段話雖是《道德經》的第二章，但要了解它，則必須把第一章的〈道可道〉聯繫起來。實在說，研讀這部涵蓋81章5000字的經典著作，我們都必須把「道」這個字時時放在心中。這就像禪宗修行的「參話頭」，一句「念佛是誰」，開眼也是它，閉眼也是它，每天行住坐臥、吃喝拉撒睡，通通都是它。不牢牢抱住這話頭，就辦不成「道」。

從《道德經》的第一章，我們不難發現老子是拒絕媚俗的，絕不曲意從眾，徹底否定春秋時代民眾對於「道」這個字的感受和認知。

更進一步講，老子根本不相信約定俗成的語言和文字，可以精確把握、形容「道」的精髓。這種見解，也和同一時代的釋迦牟尼佛一致，光一句「真如法性」，在描述八萬四千法門的佛經中，就出現各自不同的說法；其意即在避免眾生為流行的概念所捆綁，死於流行的語言和文字之下。

不但佛陀如此，古希臘時代的赫拉克利特甚至說：「人在一生中，不可能把腳伸進同樣的河流兩次。」

因為知識似水，智慧如海，人的心腦變動不居。可一旦河水、大海不能流動了，用以表達知識和顯現智慧的語言和文字，勢必因之固定、封閉、僵化，最後只能死亡和腐臭。

所以，當我們在讀《道德經》這第二章時，讀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必須能夠對自己提出疑問。疑什麼？此即，在有這個「天下皆知美之為美」的認知階段之前，世界又是什麼形態？人們如何認知？是不是人類依然處於天地之始的混沌和蒙昧？

在我看過的若干註解中，古今中國幾乎沒有哪個人問過這問題，總是被老子帶著走，老子說什麼，大家就順流而下，有的甚至不自覺的把孔子的儒家思想也攪和進去，仍然無所警覺。比方說，老子在此章所寫的「聖人」，就和孔門尊崇的「聖人」，字同而理不同，不是相同的人。

回過頭來講，倘若我們可以發出這樣的疑問，思而索之，必然就能發覺，老子在第一章所講的「道」，實在是《易經》所指出的「太極」，只是老子不隨周俗的避之使用而已。

現在，讓我們反躬自問，每個人都是什麼時候知道「美之為美」的？是大家處於童年，還在地上爬的階段，媽媽用手指，爸爸只站在一旁負責納涼和拍手叫好，對不？

人類文明發皇的歷程，也是如此的。在沒有發展出語言和文字之前，先有了叔本華所謂的人類物自體，對於大自然作為客體的感受和感知。

「世界太新，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要陳述必須用手去指。」〈見馬奎斯《一百年的孤寂》第一章。〉

以是在「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之前，道的作用還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是人類還沒有發現火之前的，置身在蒙昧混沌的時期，一種開智慧之芽前的蠢蠢欲動。

凡此正是《周易‧序卦》中的「乾、坤、屯、蒙、需、訟，師」等七個卦所呈現的現象。人類進展到蒙卦時，開始學會以手指物，發出疑問了。而此後的需卦、訟卦，已經可以辨識自己需求的事物，會發出「這東西好美啊」的聲音，開始和別人討論或者爭吵這個美、那個不美了。

再下一個階段，人類的社會中發展出「指導者」的角色，師也，告訴我們什麼是美，以及美的各種意涵。

但必須再強調的是，雖然同屬《易經》的64卦，老子卻和孔子「贊周易」的主張不同。老子是認同黃帝傳承，以坤卦為首的《歸藏易》的，這也是為什麼在第一章中，老子劈頭就講「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的主要原因。

職是之故，太極生兩儀，正是《道德經》第二章的意旨所在，當然和第一章的「無與有、妙與徼」相互呼應。老子遂寫道：

「一旦這個世界的民眾都知道美的東西，就稱為美，真的是美了，基於太過一致的單調之下，自然會從內心產生比較美醜的對立概念，有美麗就有醜惡。同理，因為眾人懂得認識和分辨何者為善時，當然也會產生排斥不善和邪惡的觀念。」

「這就是太極生兩儀之始，有陰陽相生，前者無，後者有。接著在我們的意識中，就會分別形成處事的難與易，衡量萬物尺度長與短的二度空間，置身高與低的三度高間，也開始懂得傾聽充斥在天地間的宇宙音、鳥獸聲，從向大自然學習而發展出來前後相隨次序的人類文明之面貌來。」

「因此古來但凡能夠洞見，這一太極之道如何奧妙的聖人，絕對不會找自己的麻煩，亂搞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和髒事，也絕不信口開河一堆毫無有益於人世的笨話、蠢話和邏輯不通的鬼話連篇。他們處事按部就班，有節有度，讓人誤以為他們什麼都沒做，但實在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一一做成了。他們也不跟你大聲抗辯，但卻讓社會在無聲靜寂中完成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以是古來聖人都懂得體察萬物生長的軌跡，讓所有事情自然運作，絕對不會把自己的手伸進去干擾，更不仗勢凌人，擺出蠻橫的態度。果然事情完善了，對天下百姓有好處，他們也不獨攬其功，絕不自誇。正因為這種自我謙抑的態度，人民更是無法忘記他們安置天下蒼生之賢聖。」

現在，我們把老子在《道德經》所寫的這第二章，以之檢驗今天的台灣，自是更能確定這種美式民主，實在是一筆糊塗帳。

舉凡美醜、善惡、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等概念，不但民進黨政客完全麻木不仁，就連在大學教書的教授居然也會貪圖方便的搞出一堆假發票，乃至一般知識分子、政論名嘴豈不更等而下之的叫人厭惡不已？

所以，請讓我再強調一次，我絕不相信這種被民進黨侵蝕、被媒體腐化、被政論名嘴搞臭的台灣民主，因為太醜陋、太惡臭到不堪聞問。

唯其如此，只要我們願意面對這一可怕的假民主現況，則天下皆知醜之為醜，皆知惡之為惡，斯美已，斯善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