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日誌之 21     匹克威克外傳〉

這學期開學，小姐姐羿婷升六年級，小弟弟睿霖念小四。兩人放學回家，都興沖沖告訴我，他們班上，還真巧，各自來了一位新同學。說新，其實都是舊同學，只是這兩位小朋友，都在去年轉學到美國遊學一年去了。

兩天後，進一步的資訊有了著落，原來這兩位回台灣念書的小朋友，彼此竟是手足。睿霖興沖沖的向我透露，這一星期，老師都指派他幫新同學抄「家庭聯絡簿」，因為對方很多國字都不知如何寫，滿滿都是注音符號。

聽他這一描述，我當下就懂了，因為家裡這對小姐弟，打從念小三時，學校就嚴格要求「一綱多本」上的生字，如果有老師沒在課堂上教到，又規定成作業的，不許寫注音，還是要臨摹出有模有樣、工整的國字來。

想想他們班上今年從美國回來的這對小朋友吧，上國小才上一半，就被父母帶往北美的異地。等一年後，又因各種教人難以想像的因素，讓他們回台，結果兩邊都是半途而廢。我就不明白了，這究竟是愛孩子，抑或害孩子？

試問，仍在受國小教育的小朋友能是樹枝嗎？去年剪了，拿到美國去接枝。可能發覺不合適，念不下去了，今年再剪掉，重新種回台灣的土壤，小小心靈豈堪如此折騰？

話雖如此，我當然不能因此斷定那對小朋友，是父母基於對台灣國小教育的失望，才把孩子送美國去念小學，這其中自是有其他不得已的因素。但不可否認，我們真是有很多家長望子成龍心切，贏要贏在起跑點，逼著小朋友補習的補習，能送外國的送往外國。

表面上，這幫爸媽都對台灣教育環境不以為然，都很重視下一代子女的教育，但究其實，大多卻是基於虛榮的媚俗心理，贏要贏在起跑點啊。

可這些人就不能退個步捫心自問，如果全台灣的民眾打破頭，也要讓自己的孩子贏在起跑點。則這起跑點焉能不變成功利主義的「黑洞」，質量很小，密度無限大，把所有受教育的孩子和家庭，全都吞得屍骨無存？

看看過去 20 年，這跡象不就很明顯，李遠哲的教改惡果讓人每每怵目驚心，卻是養癰成患，對之無可奈何？

這個問題之所以變成心腹大患，追源溯始，還在於台灣自命為教育專家的人太多，簡直像銀河系的 1000 億多個恆星，都想放光，都對教育很有意見，總是看這也不行，看那也不像個樣子。 一句話，數當代教育菁英也，惟此諸公諸婆也。

比如講馬政府推出的「 12 年國教試辦計畫 」，不但很多學者都大為搖頭，還等著看教育部鬧笑話，就連李家同也期期然以為其中有多重盲點，乃至連台北市教育局準備進行的國中一年級學生口試，他都大有意見。

可誰都知道，一般口試只能針對文科，偏偏李家同卻是拿數學的方程式問題來加以責難，這不是存心給教育當局穿小鞋嗎？

在這封 8 月 24 日 針對學術界而發，題名為〈為何如此痛恨紙筆考試〉的公開信中，李家同也像其他自以為很有本事的教改學者一樣，喜歡挾洋以自重，英國的月亮比台灣還圓還胖，瞧，人家國小的筆試辦得多好啊。

「在 國人痛恨紙筆考試的時候，我們不妨看看英國對小孩子教育的做法，英國政府每年都對小學畢業生作一測驗，測驗的項目是閱讀、寫作和數學。今年有 67 ％的學生通過了第四級，去年是 64 ％，因為有進步，使英國政府感到高興。 但他們也指出，有 10 ％的小學畢業生的程度是相當差的。英國的測驗，可想而知的是紙筆考試。英國政府顯然地很關心英國小孩子的學業程度。」〈註 1 〉

這裡，我們只想問一個問題，如果他們的教育辦得真是如此成功，為什麼上個月初還會在倫敦各地發生一連串燒殺擄掠的暴動？為何鬧事者的年齡，據英國衛報報導，從 11 歲到 24 歲者居然高達 66% ？為何有 41% 的滋事份子，竟是出身全英倫 10% 的最貧困地區？

當代望重歐美的阿根廷文化學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他也是波赫士的關門弟子〉，在 2004 年出版的《閱讀日誌》── A Reading Diary ──第二部〈 2003 年〉即不客氣的指出：

「我們這時代的苦難：依《世界報》的看法，倫敦有 53% 的兒童活在貧窮線下。那該怎麼辦呢？一般的說法是，幫助乞丐並不會扭轉情況，不會消去『因』，不會改變什麼。」〈註 2 〉

以是可知，此後八年，英國的歷任內閣似乎除了大蓋社會住宅、炫耀國小教育績效驚人外，卻是什麼也沒做成，否則就不會鬧到上個月處處烽火的窘境了 。

教育，不只是單點、直線的問題，也不是李家同擅長的高等微積分拿起筆和紙就可以驗算得出來的。請問事涉人心、人性以及政經環境、社會氛圍種種層層複沓不已的問題，可以微分得了嗎？

荒謬的是，英國如今所有貧人、童工乃至學齡少年教育問題，遠在 175 年前的狄更斯就已分別在《匹克威克外傳》點出來了，書中第 16 章所描述學子困居的倫敦蘭特街，簡直就是現在英國大片社會住宅的縮影。

175 年的時光匆匆過去了，不獨台灣也，世界各國都一樣，貧窮問題不但無解，還益形惡化，教育問題則依然處於表象的頭痛醫頭，揠苗助長上吵個沒完沒了。

教育沒有專家，只看能不能讓孩子快樂讀書。如果只是一個勁兒只貪圖贏在起跑點，我保證即便再過 200 年，大家照樣吵個不停，教育問題還是人人一把號的賣力摧殘別戶人家的小朋友。

● 註 1 ：有關李家同公開信全文，詳見路仁教授部落格 ● http://blog.udn.com/mybook678/5578972

● 註 2 ：此書見商務印書館繁體字版《閱讀日誌》第 22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