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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9 17:54:17瀏覽302|回應0|推薦4 | |
1 一手將底座固定在桌上,一手快速地拍打連結在上面的傾斜藍色球體。閉上眼,伸手輕觸,球體並未立即停止。高寒的雪山、養育牛羊的溫潤草原、海底火山造成的小島一一地與指紋摩擦。享受著命運的各種可能性在指尖上輕輕地滑過。終於睜開眼揭曉了旅途的去處,很快地奧地利的茵城將多一名異鄉人。
隨著潔白如送子鳥的飛機停息在機場,旅人們各自揹著專屬於自己的包袱,降生在這片大地。行李輸送帶上一個個相似又各異的行李依著平穩的速度展示著,認出自己的行李後,急忙地將它脫離無盡的輪迴。肩膀震了震,確認一下肩上的重擔後步出機場。然後在這個小到沒有捷運的城市裡頭等待公車將自己載向此行第一個目的地,旅館。 一下公車就看到一隻米克斯悠閒地隱入石板路旁的盆栽中。蹲在她的面前,她也不走,於是飽視了她慵懶地用著有細細倒鉤肉刺的舌頭,舕舐著她四色腳掌的模樣。除了腳掌,她的身上也不若一般辦公室女郎的單色套裝,或是常見的虎紋大衣,而是一身復古,令人想到奶奶在黑白照片裡穿著的碎花洋裝。能有這樣的貓遊走其間,想必是古老的市鎮了。那貓的身上不知混了多少的種,才能擁有那麼斑斕的花色。
進了旅館後,在櫃檯拿出早就印好的入住單,這次旅行的住宿費早已用信用卡付清。以交通控制時間,以住宿控制空間,由此便可拉出一張自助旅行的計劃表。拿回收據,努力地用著不正確的發音,說:「當客(Dank)。」然後走入屬於自己的房間。 沒有發覺任何異狀地打開行李,將衣服掛進衣櫥,幾本工具書隨意地擺上桌子。終於全然放鬆地躺在床上,此刻起這個房間便是歸宿地、異鄉中的家。自助旅行並非開始於踏上異地的那一刻,或鎖上家門後轉身的背影,甚至不在打包行李的時候。自助旅行開始於對於此行的幻想。資料的搜索帶來的一切對於可能發生的情形的想像。氣溫影響了衣物的選擇。可能的行程則暗示了太陽眼鏡或是泳裝的取捨。旅費的多寡,幾句簡單的問候語,甚至是一些可能造成誤會的手勢或是當地習慣,旅行早就開始於對於那塊土地尺度的認識以及想像。
夜色中的白色石磚路上只有幾盞鵝黃的路燈,快入眠似地靜靜地流下並不強烈的光源。貫穿此城的茵河不分日夜地喧嘩著,在發出聲音的同時便已離去,循聲所見,依舊低喃不已的也叫茵河,卻是不同了。茵河是條水量豐沛的河流,即便是這樣的深夜,她依舊有力而不停歇地奔動著,如同一切都將被帶到遠方。甚至不得不好奇這座城市怎麼還能夠穩穩地站在原地,也許是因為河岸旁屬於舊城區,那些石板路以及年份久遠的建築已經學會了如何抵擋、如何屹立。如果換成是新城的柏油路以及,因為新式工法而工期短暫的建物,大約全然無法承受不停歇的河水。 在這樣的深夜,唯一張著大口歡迎人的只有酒吧。說是西化也許可笑卻也接近了,或許該說是現代化。每個人都抽菸的空間裡,卻連一個被燻焦的痕跡也找不到。一年重新裝潢一次的流線型牆面,以及經過精確計算的空間配置,裡頭甚至毫不客氣地賣著海尼根。畢竟需要迎合遊蕩各處的觀光客的口味。
不自在地在吧檯坐下。一個男人搖著搖杯,一邊笑著帶著射來帶著詢問的視線。作為目光的回應,怪異口音的發音立刻引來一定的關注。一旁,一個爛醉的年輕人輕蔑地雙手合十,說:「空你即挖。」 一時之間各式的情緒湧了上來,舉目無緣的環境更令人緊張,過了一陣子,才說:「I’m not Japanese.」 「So, are you Chinese?」 「No, I’m not.」 這時他的女性友人將他拉住,希望能結束這場談話。但那名爛醉的年輕人不放棄地逼向前來,說:「So, who are you?」 但他並未留下回覆的時間,隨著他的問句而出的是一連串噁心的嘔吐物,以及不知為何而來的拳頭。 一直到一個人渾身是傷地倒在酒吧外頭,還是不懂這場鬥爭是怎麼開始的。但當陽光照醒自己時,已是孤身一人倚在牆邊了。搖搖晃晃地回到旅館的房間,在鏡子前撩起上衣,傻傻地壓了壓瘀青的地方,仔細地看了一下臉上的擦傷,應該沒事吧。
一樓供應的早餐有各式的冷火腿,甚至還有包住各式蔬菜細粒的種類。將兩個貝果切開,從蜂蜜、奶油、藍莓醬、草莓醬之中選一種塗上其中一個,另一個則夾入火腿與起士。帶著臉上的瘀青享用著這頓美好的早餐,喝下冒著熱煙的黑咖啡後決定今天還是要出門遊歷。 不由得想起少言的父親。在島國的最北端,父親曾一寸寸地在電桿上爬上爬下。一次的工安意外傷到了他的聲帶,原本便承襲島國男人無酒不言習性的父親,因為無法喝酒也就顯得更為靜默了。他們總說父親是幸運的,一般的人遇上了這樣的事,絕對是殘肢斷臂的後果。父親對那次的意外一言不提,對於意外之前的事更是沉默不語。難得開口說話也只能是簡短的,「吃飯了嗎?」 大學畢業後,希望能在當兵前出國一趟。於是與父母借了錢之後便盡快地出發了。這趟旅程若非父母絕對無法成行。
離開旅館時順手抽了一張大門口的旅遊簡介。 攤開地圖,鵝堡那張總是在日曆或是明信片上看到的照片立刻聚焦了目光。稍微遊覽了一下,決定走個兩小時到市政廳,剛好可以趕上整點的音樂報時鐘,然後到附近的HB吃今天的午餐。 過了橋不久就是昨天打架的酒吧了。如果回頭的話,可以隔著河流看到一排顏色各異的鮮豔建築立面。但為了在兩個小時內到達市政廣場,趕上整點的音樂鐘表演,只能埋頭疾步行走。路上經過一個二手市集,告訴自己一定要找機會回去看。鏡頭也急忙地捕捉了一個金色的屋頂,以及幾條小巷的入口。必須在時間內趕到啊。終於,在一個小時後,疲憊的雙腳在一個公車站牌前停了下來。 眼前,雖然依舊綠風清溪,但除了公車站牌之外已無人造建築。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不知道是哪裡拐錯了彎。地圖上確實是兩個小時的路程,絕非是錯過了。自己的腳步應該是沒那麼快。拿出滿是德文的奧地利地圖試圖張大眼發現自己站在圖中某一個面臨歧途的點上。偶爾以為找到了,卻因為一個不存在的湖泊而氣餒,又或者總是找不到應該要有的一條小溪。不只是地圖在手中三百六十度地轉著,自己也在這群山包圍之處找尋分毫應該要有的熟悉。 「你拿著德國地圖在這裡轉什麼?」 「德國地圖?」 一位金髮白人女子,一邊笑著一邊指著地圖上的德文:「慕城」她說:「你這樣找一輩子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喔。」 「喔。我從旅館隨手拿的。誰知道奧地利的旅館卻擺著德國的地圖呢?」 「你走多遠了啊?」 「我從茵河的另一邊走過來的。」 「那至少你也經過了金屋頂跟主街了吧?」 「我不確定。為了趕市政廳整點的音樂鐘,我幾乎是閉著眼趕到這的。」
有她的陪伴才使得回程有可能。伊蓮娜的身世從言談中慢慢地流溢出來。一樣出生於一九八九年,她在一座滿是俄國地名的捷克小鎮中長大。為了學習亞洲的女性文學,曾經用交換學生的方式在太平洋的其中一個島國中待了一年。並且在假期時,從新加坡租了一艘帆船,航行回島國。她愛上了島國南方的一處灣岸。於是租下了一個停泊的位置。說是停泊,卻更像定錨在那,一個多月。 遊艇沒水沒電。一開始,她花兩百塊換來旅館小房間兩小時的梳洗以及難得的床鋪。然後一張張地將那裡的山、海、街景、老人以及叫做庫洛的黑狗依戀進自己的相機記憶體裡頭。後來她在當地居民的客廳吃晚餐,那是一棟百年的建築。房子的內部全部用檜木製成,屋樑上有建築師以及第一代屋主的名字。在這樣有年份的屋子裡,即便是洗澡時的沐浴乳味道也蓋不掉,那些長年以來在屋內被檜木慢慢暈染的空氣。 她迫不及待地將數位相機遞來,順著照片介紹某個滿是皺紋的老婦,或是毫不怕人的猴子。正以為自己已然掌握了這處港灣。不知是她的歐洲口音或是努力學習老人充滿感情口音的結果。她卻脫口出一個不該陌生的地名。 「我想你的發音有點問題。」 「不可能。不只是老人,遊蕩巷弄的貓也會為了我出口的語調而停駐。」 「我的自信其來有自。那是我生長的土地,就算沒有貓為我停留,那裡是我的故鄉。我相信問題在妳。」 「是嗎?」她指了指那張標示著遠方的地圖,說:「你有比我更嚴重的問題。」
石造的城門前有一小段石磚路。因為攤販在路的兩旁擺設的緣故,原本像是河流般的街道成了池塘般的小型廣場。其實是很短的石磚路,從城門延伸並沒有太長,便被現代化的柏油路截斷了。兩旁的攤販加起來只有七攤。一兩個找不到老闆的攤位上,擺滿了各種古老的家具,門把、蘭姆蛋糕的模子,各種大小的蘭姆蛋糕的模子。伊蓮娜在一個,在紫色絨毛桌巾上擺滿首飾與手錶的攤位前駐足。 那像是將本來深深沉睡在山石裡的所有寶貝全喚醒,與包裹住它們的無盡砂石分離,展示在這攤位上,張著眼。顧著攤子的是一位像是寶藏塔羅牌知識的羅姆人老太太。她像是將所有無法擺上桌巾的寶石都擺設在自己的身上了。伊蓮娜拿起一個有著山中綠潭那樣悠遠顏色的寶石鑲在其中的銀戒指,向老太太問起這美麗首飾的故事。 在這二手市集上的這些寶石,總令人感到應當富含了許多的小插曲。並不是希特勒的情婦曾經是一任擁有者,那樣哄抬價格的大敘事。比較令人期待的是,在孫女要結婚的前一天,老祖母卻不小心讓家裡養的藍貓吞了這支戒指。結果,隔天婚禮上的暹羅貓咖啡,並不是唯一從貓體內排出的物體。類似這樣,令人感到有趣,卻也未必會慎重其事說出來的小故事。至少、至少,不要在指環的內側看到made in Chinese的字樣。 老太太完全不曉得這個戒指的來歷。伊蓮娜於是問她,在這所有的商品裡有什麼是帶著她知道的故事的。老太太拿起一個做工精緻的尾戒。這個尾戒的上一個主人是一個東方女子。她當時的男朋友在她的要求下,買給了她,作為那趟旅途的紀念。這對情侶後來分手了。東方女子在之後的某一天從小指上輕輕地將它拔下,放在桌巾上。這只尾指從那時候開始就一只擺在這個位置上了。 擺了兩個禮拜。 伊蓮娜瞬間失去了興趣,走到對面的攤位。這個攤位擺滿了各式的軍徽,幾頂帽子,幾件大衣。不過引起伊蓮娜興趣的是一大疊放在木匣子裡的信以及明信片。她拿起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若你還是等著我/請離我而去/我在這裡做了恐怖的事/就算我能回去也不再是我了。
「那些軍徽是納粹的嗎?」 「有些是。」 「我以為那些東西不會這樣稀鬆平常的出現在市集裡。我以為會像西班牙的歷史記憶法一樣,所有有關佛朗哥政權的事物都要受到一定的管制。」 「你知道嗎?納粹那時候進到奧地利時,不費一兵一卒。」 「為什麼?」 「因為當時很多奧地利人認為他們同文同種沒有必要反抗。而且有些奧地利人一直覺得自己國家的領土太小了,無法跟歐陸的其他國家對抗,所以他們相當期待能夠變成一個大國。」 「奧地利已經很不小了吧。」 「看你跟誰比阿。若是跟曾經的奧匈帝國或是神聖羅馬帝國比起來,奧地利當然很小了。」 「哈、哈。若是要這樣比的話,當然是會覺得小了。不過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我不知道阿。也有人拿錯地圖來面對世界啊。」
羅姆人老太太坐在她的攤位旁,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一邊摸著不知道何時到了她懷中的花貓。
Amorino是一家很有名的冰淇淋店。顧客選好尺寸後可以不限制地選擇口味。店家會幫你將冰淇淋做成一片片的花瓣組合在甜筒上面,變成一朵隨著滴下的露水逝去的玫瑰花。因為口味太多,所以難以向人介紹自己手上的是什麼口味的冰淇淋。不再是巧克力口味或是香草口味,這樣非黑即白的答案了。真正的答案比較接近,巧克力-香草-夏威夷果-黑巧克力-抹茶-焦糖口味冰淇淋。伊蓮娜讓跟過來的花貓嘗了最後一口,因為融化而各種口味全部以液態的方式,融合在甜筒餅乾最尾端處的一小池糖水。
伊蓮娜看著貓將餅乾吃完之後,說:「好了。我就陪你到這裡了。我要工作了。」 「工作?在這裡?」 「恩。我是雕像。」 2 伊蓮娜雖然在一個捷克小鎮出生,不過九歲多的時候就與父母到美國的加城生活。她的母親即便是在小鎮的路名全成了俄國地名的時候,也未曾離開故鄉,加城在她母親的眼中像是一塊過新而沒有記憶、沒有歷史的土地。 這塊土地太新,新得讓每一群人都有能力畫出自己的地圖。伊蓮娜一家住在唐人街以及小東京的交界處。附近的市中心在後來又被稱為老墨區,開著許多的電器行。這一個個區塊,從一種稱呼成了地圖上真的標示著的事實,還有小韓國等等之類的名稱慢慢地出現。 高中時,一個外婆病危的暑假,伊蓮娜與媽媽回到捷克的俄國路名小鎮。路名全部都改回捷克名字,但伊蓮娜的媽媽已經完全忘記了。她無法確定那些是不是原來的名字。她不記得那些俄國路名,但也不記得原本童年時用來定位的名稱了。伊蓮娜與她媽媽必須坐計程車才能回到外婆家,而且若不是計程車司機認識外婆,也許他們還要拚了命與司機討論出家的位置。一路上,伊蓮娜無心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她的母親則茫然地直視前方,卻在司機說:「到了。」並且煞車的同時,嚇了一跳。 到了外婆家沒有多久,母親也病了。伊蓮娜因此必須要在這個毫不熟悉的城市,照顧一位老太太以及另一位更老的太太。這對她而言實在是太大的負擔了。在唐人區以及小東京交界處長大的她,太習慣24小時醒著的東方人,以及各種隨時營業的商店。但在那個捷克小鎮,已經不會說捷克話的她,連打電話給醫生都是一個困難的舉動。 舅舅從巴黎趕回來了。因為外婆與母親接連去世了。伊蓮娜的父親卻留在美國無法過來。美國的房仲業正蒸蒸日上,海灘旁有一排排的房子,等著她的父親賣給,另一個一年不會來住超過一個月的屋主。伊蓮娜總覺得她的父親並不是無法過來,小康的家境並不是需要父親非工作不可,而且這幾年的房仲業務也讓她的父親賺了點錢,她的父親是太害怕了,太害怕突然從那個可以瞬間在不堅實的沙灘地蓋起一座座風格全然相斥的屋子的地方,回到這個一切都像是沒有改變,但是卻認不出自己童年的土地。伊蓮娜相信母親正是因此而病了的。 開學後,回到美國,父親竟然搬家了。伊蓮娜帶著母親的骨灰一起進到那個面向太平洋而非歐洲的海岸旁。房子還有油漆的味道,一切都如同新生的嬰兒那般乾淨。伊蓮娜現在必須代替母親打掃家務。每個禮拜她總會從異常勤奮工作的父親的垃圾桶裡發現一張張地圖。一開始,她害怕將父親的重要文件丟棄了,於是她問:「這些地圖要留下來嗎?」 「沒有必要。那些都已經沒有用了。」 「恩。」 「事實上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用。小伊,你看這一張張的地圖,你看到了什麼嗎?」 「這些都是加城的地圖。」 「不只如此,看到一個個建案了嗎?從這一張張地圖,小伊,你可以看到錢的流動。這麼的明顯,甚至可以聽見鈔票展翅的聲音。現在的地圖只標示錢的流動,只有錢在繪製地圖。土地上的不再是房子,一塊塊的建案比一塊奧地利巧克力蛋糕還要年輕。」
08年,次貸風暴。海岸旁伊蓮娜的家附近,原本就沒有人住的屋子,被貼上查封的條子。她的父親,整天坐在家裡看著她母親的骨灰。不再有生意了。海浪依舊不停息地拍打著砂石,但錢的流動乍然而止。一個個建案成了櫥窗裡賣不出去的舊商品,隨著日曬漸漸褪色,不討喜。雖然櫥窗外有沒衣服穿的人,但沒衣服穿的人進不了商店。不過這一切,伊蓮娜不須親自目擊,這時的她在太平洋上的一處島國念書。 她喜歡那個灣岸,當她站在帆船上入港時,不知道為什麼,她真的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之後的日子裡,她就掛著數位相機到處拍照。也許是因為她總是待在一個叫做”哈瑪星”的區域徘徊吧,一天一個看熟了,總是穿著一身賞鳥裝的老人上前與她攀談。從此她的照片不再只是房子的外表,那些檜木的屋樑以及洗石子地板,也出現在她的相片裡。她可以叫出照片裡老太太的名字,甚至能夠與賣滷味的老太太合照。她也終於知道巷口的紅豆餅難吃,是因為老阿嬤堅持不變的工法,無法迎合現代人嚐過太多化學物質的舌頭。 伊蓮娜喜歡上了這處有歷史的異鄉,有那麼多的事情等著她去發掘,而且每多知道一件小事情,真的都是”多”知道了一個小故事。她幾乎已經開始想辦法,再申請學位或是任何,可以讓她在這島國多生活一陣子的方法。 但最後她回到美國完成學位後,與帶著母親骨灰的父親移居捷克。伊蓮娜父親的生意完全地失敗了。 「你媽不能葬在那裡。那裡不是狂熱地蓋著新建案並且將所有的亡者吵醒,就是將所有的建案廢棄得比墓碑還要破敗。在那裡流動的不是時間,在那裡流動的只有金錢。」
「爸。出來了。吃飯了。」伊蓮娜一邊敲著門,一邊喊著。 這段日子以來,伊蓮娜試著在大學申請教職。她的父親則不分日夜地在各個街區閒逛,回到家裡就把自己與妻子的骨灰鎖在房間裡。 「爸?我進去了。」 伊蓮娜的父親趴在書桌上,手上的鋼筆正在汙黑桌上一張覆蓋了整張桌子的紙。一副因為工作得太累而睡著的模樣。昏黃的光線中,母親的骨灰靜靜地在父親背後的櫃子上凝視著這一切。 伊蓮娜的父親回到捷克小鎮以後,努力地畫著地圖,桌上的那張紙便是他的成果。若是照著這張全然手繪的地圖在小鎮上行走的話,大概會迷路的吧。不只是街道的名稱並不與路牌全然相符,就是幾條道路也是只出現在地圖裡或是只出現在面前。那是一張伊蓮娜父親印象中的小鎮的地圖。伊蓮娜出生的醫院,俄軍入城的地點,與伊蓮娜的母親第一次約會的公園,這張地圖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類似這樣的標記。
葬禮過後,伊蓮娜將捷克的房子賣了,一個人帶著父親畫的地圖到茵城大學進修。捷克的小鎮充滿了太多她應該知道,但卻不知道的事情了。太令人疲倦了,但她的眼前有更多急迫的事情應該處理。至少在茵城她感到很舒服,一樣是座歷史悠久的城市,甚至令她想起待過一年的島國,在這裡可以有距離地"多"知道一件事情。而且茵城有ZARA、H&M等等跨國的牌子,當她想念美國的生活時,只要走進店裡就好像到了美國一樣,那些跨國連鎖店簡直像是在店裡放了一樣的香氛包一樣,世界各地的氣氛全都一模一樣。最後她剩下的鄉愁就是一季、季的時裝。 閒暇之餘,她就在鎮上扮演雕像。這是一份相當適合她的工作。戴上銀色的假髮,穿上銀色的蓬裙洋裝,戴上銀色的手套,將臉塗成銀色,站在木凳上,沒有人投錢的時候就不動,有人投錢的時候,就轉轉銀色的傘或轉個幾圈。大部分的時間都可以靜靜地想自己的事情。她就這樣被禁閉在銀色雕像的外表下。這個雕像的樣子,與茵城的歷史毫無關係,但是在古城區像她這樣的人體雕像,至少有三個,而這三個與世界各地古城區的人體雕像皆無二致。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也許也能讓ZARA來製作他們的一切服飾。 今天她也靜靜地站在茵河岸邊。不過今天,她的腦海裡沒有張愛玲的小說而是在想著昨天遇上的那個來自島國的旅人。關於島國的回憶漸漸地湧上她的腦海,今天換了地點,她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思考。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個人投了錢,令她優雅地轉向了茵河。 茵河附近的風很大,以致於附近的比薩店甚至會提供毯子,給在露天的桌椅用餐的客人。一整個上午,茵河在伊蓮娜的面前喧騰地奔流著。聽說茵城的水全是經過阿爾卑斯山一層層地過濾後再湧出來的,所以生喝便能感受到一股甘甜,那是時間之水,茵河是時間之流。一陣風令伊蓮娜感到一陣暈昏,這陣風不知是從何方吹來,不知是來自捷克、島國或者是山上吹來的風。長時間地凝視茵河也令她暈眩,雙眼感到疲勞。她似乎看到有人在河裡載浮載沉,好像是那個東方的旅人,但她不確定。茵河流速太快了,沒有人投錢,這座銀色的雕像不能轉頭,無法回顧,也不能往前看。 伊蓮娜依舊沒有動彈,但她終於控制不住地哭了。靜靜地哭了。作為雕像,她的肩膀依舊沒有抽蓄,但銀色外殼內的她,流下的淚被風帶入茵河,流走了。
3 今天的旅程沒有伊蓮娜的陪伴,反而才能好好在茵城遊走。昨天一整天就是因為拿錯地圖而拼命趕路,以及將目光全部聚焦在那個24歲年份的女子。這座在1420開始曾為首都的城市中的一切皇宮、金屋頂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一切都成了烘托她的模糊背景。能夠是美麗而舒適的很好,就算不是,作為唯一焦點的伊蓮娜也已經掩蓋了一切的問題。所以沒有伊蓮娜的今天,是個認識這座城市的日子。 茵城是處滑雪聖地。南面的高山佈滿了積雪,還有滑雪台。北面的山則顯得較不陡峭,且被筆直的樹木覆蓋著。從皇宮坐纜車經過一個小小的動物園之後,在林木間健行半個小時,就可以到一個稍微開闊的台地。在那裡能夠清楚地看到整座茵城。南北接天的山如同海洋一般包圍了這塊土地,東西向貫穿的茵河則將她分成兩側。台地上有一座小木屋供應all you can eat的香腸、烤肉以及生菜沙拉,那就是今天的目的地。 茵城的地圖上有台地看下的夜景。兩個山腳之間便是整座茵城,各色的平房排列在河的兩旁,遠處的街燈成了點掛在平房上的橘黃耳環。某個光點聚集的區塊,是個像是小型馬戲團的遊樂園。兩層樓高的摩天輪,旋轉木馬以及幾堆不明意義的帳篷全都被各色的光點纏繞在某種嘉節氣氛當中。 實際到了台地上看下去。城市與郊區的邊緣是一種緩慢如潮間帶的變化。遇到伊蓮娜的公車站牌再過去不遠,事實上就是茵城馳名國際的水晶工業的總公司以及觀光工廠。茵城以及其附近地區,在當地方言裡被統稱為泰地區。此區的特點是家族企業特別地多。不只是創辦的家族,就連員工也往往是父兄子弟都是代代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不只是中小企業是這個模樣,水晶公司本身便是泰地區最有名的家族企業。這些相關資訊當然是從茵城的觀光地圖上看到的。
老父這一世人在島國北部的丘陵上,看著如同被鳥籠包圍般的故鄉時,也是類似這樣的情景吧?但至少風吹來的氣味是相當不同的。這裡的風乾乾的,像是被樹葉一次次地爬梳過了一般,染上了翠綠的氣味。吹拂在老父身上的是泡過鹽水而飽含各種微生物的氣息吧。 就連腳上的鞋子沒壞時,新買的鞋子也算是奢侈品的老父,在一個晚上用不好意思的口氣問著數位相機的用法。雖然他每一天都會帶著相機出門,但他總是在睡前將一天所有的相片全部刪光。並不是一張張地看過後,一張張地刪,而是毫不留戀地一次將記憶體裡所有的畫面全部刪光。 老父每日裡重複著這樣近似儀式般的行為。直到孩子離家上大學前,相機拍了一張全家福,才停止這樣每日刪照片的行為。也因此那一日已然拍下,而未被少言老父刪除的相片才能被看到。那一張張都是從丘陵地上拍下的港灣。他從未用語言向下一代形容的家鄉。
台地上的小木屋有著一個個長方形的玻璃窗,坐在裡頭令人想起某次在文物館裡,見到的不再行駛的火車車廂。面對面的木質兩人座椅,中間一個簡易的木質餐桌。山腰的風時不時地吹入,讓這木質的空間有清新的木頭味,卻又沒有靜置不動的霉味。一杯必須額外付費的當地啤酒以及一盤好吃的沙拉與烤肉。坐在裡頭給人一種相當舒適、輕鬆的感覺。雖然大部分的人都只知道慕城的啤酒,但事實上茵城的啤酒也相當好喝。不若慕城的啤酒有強烈的香草氣息,茵城的啤酒有一種低調的香醇。兩種啤酒各有擁護者,不過事實上都相當美味,都是上乘的啤酒。
在酒吧遇到的那個男人笑著出現了。他發現了你。 他直直地向你走過來,說:「哈。看看這是誰。喝著啤酒,坐得舒舒服服的。好像這個世界一切都很美好的樣子。」 你轉過頭,面向窗外,盡量不與他目光相接,試圖不引起任何的麻煩。但他並不打算放過你。他走到你的面前,舉起拳頭。這時的你,慌慌張張地站起,但卻已然無路可走。旁邊的食客因為緊張的氣氛而動作僵硬,但只是因為在想辦法忽略眼前的畫面。他逼到你的面前,酒氣直接從他的鼻孔噴到你的臉上。他原本凶狠的面孔突然堆起笑臉,說:「空你即挖?你到底是誰?」 你下意識地挺起胸膛,說:「我是、我是、我是……」你來不及說出口,方才進肚的香腸、烤肉、生菜因為緊張而引起的嘔吐感,隨著啤酒一股腦地吐得他滿臉。雖然他比你高,但你講話的時候,昂起的嘴卻正好對準了他的臉。 他先是不知所措地戴著嘔吐物形成的面具,然後茫然地看著你,等到他終於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的同時,他的拳頭也跟著砸了下來。你奮力地抵抗著,但卻幾乎毫無勝算。挨了幾拳之後,你總算連滾帶爬出了木屋。風一股腦地吹辣你臉上的傷口,血液也飛了起來。他追了出來,痛打你一頓。你毫無抵抗的能力。到了最後,懶得彎下腰的他,奮力地向無力地躺在地上的你,瘋狂地踐踏。終於,某個失心瘋又特別大力的踢擊,將已然暈去的你踢下山坡。你一路滾下,落進洶湧的河水中。 清澈的河水將你嗆醒。一時之間你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方位,但本能地試著抓取任何手邊的事物,但周遭只有河水,沒有任何可供抓取的事物。喝了幾口水之後,你終於放鬆,於是也終於漂起。浮在河面上的你,想起愛拍照卻又每天刪照片的父親,無能為力的你隨著河水漂流。在經過住宿的旅館時,你似乎在河的另一岸見到一座銀色的雕像,但河水快速的帶走你,所以你不確定。 這趟旅程上沒有任何的水草挽住你的手腳,沒有事物留念你,你也無所留戀。這樣下去,出海口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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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