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詩刊260期 二00六年七月,我和陳千武老前輩共同擔任台中市「梅川文學獎」新詩類評審,會後我送他回家,車上千武前輩依然精神奕奕的和我探討文學為何不能在台灣生根的問題。前輩評詩的思想細膩,考慮問題的觸角廣闊,國之重寶,老而健壯,真是令人欣喜。
這趟活動最大的收穫者,除了是幾位得獎人獲得千武前輩的青睞和評語外,我也算是額外的收穫者,因為我特別回家拿了一套《陳千武全集》請前輩簽名,我樂得手舞腳蹈,前輩看我如此陶醉,也開懷的笑了。此後在幾次台中市的文化活動裡,總是還會見到前輩優雅的身影,或為來賓,或為指導者,耄耋之齡,依然不忘提攜後進、貢獻心力的精神,令人十分動容。
作為跨越日、漢兩個語言世代的作家,陳千武有其特殊的經歷。就讀日據時代「台中公學校」(後改制為台中一中)五年級時,因為領導抵制日本政府當時積極推動的「改姓名運動」,而遭受留校察看的處分,並因為畢業成績操行丙等,所以無法繼續升學。畢業後,四年的南洋戰爭與俘虜經驗,除了身體上的創傷外,心靈上不知能否「活著回來」1的經歷,在戰場與集中營直接與死神交手的斡旋,則讓他對人性、生命有更深沈的思索。
終戰前,原先只會以漢字默寫「國父遺囑」的陳千武,後自學跨越語言障礙,從事新詩、小說、兒童文學與翻譯,出版作品集三十餘冊,《陳千武全集》(以下稱「全集」)則於民國九十二年八月,由陳明台主編,台中市文化局印行。全集共分為十二冊,全是與詩相關的創作:一到九冊是「陳千武詩全集」,另有譯詩選集一冊,詩和詩壇隨筆兩冊,所以這套全集是詩的全集。
陳千武第一篇發表作品是一九三九年就讀台中一中五年級時於《台灣新民報》刊登的《夏夜深き一時》2,這篇作品後於二000年民眾日報以漢文重刊。
夏深夜之一刻 閃閃 藍與綠的 螢火蟲 飛舞著 在陰暗的夜空 那是 多麼美麗的夢喲 是希望的明燈 深夏夜 多事的晚上 爽朗的涼氣 滲透肌膚 涼涼的快感 抹消了 加班到深夜的疲勞 唉,向理想的彼方祈禱的 合掌的手 微笑著
遠方的燈 紅紅的燈 幻覺的 霓虹燈 懸掛在昏黑山邊 前面 明晃的糊紙拉窗 毫無動靜地 睡著 人在嗎?是不是也睡了? 深夜加班結束之後 疲勞鬆弛了 這才頻頻 戀慕人影 ——心胸酸酸的
(一九三九.八.四.台灣新民報) (二000.十一.十四.民眾日報)
陳千武的詩作可以從時代的批判意識、生命/人性/生存的意義、浪漫/情愛/性、以及信仰的反諷四個面向探討。所以陳千武在十八歲所作的這首詩,可以單純的以抒情詩來解讀,也可以用他當時抵制「改姓名運動」的社會思想來解讀。詩裡用螢火蟲、燈光展現豔麗的視覺印象來表達黑暗中對「愛」的嚮往,又以加班後的疲憊來形容對索愛的無力感,最後以紙窗後伊人已經睡去來表達愛慕的失落。這個「愛」是少男如詩的情懷,還是對民族意識的追想,我們不得而知,但中一中時期的少年陳千武,會有無比浪漫的情懷,是可以想見的。
少女3 少女窺探蓮花似的明眸 映在月影下靜思的水面 透明的臉頰 溫柔地發問 今夜 有夢之神來訪嗎?
擁抱喜悅 愛的夢呵 晚秋的天很藍 星很亮 樹葉有微風做伴 神秘的 夜的帷幕包藏著溫和憐憫的情 跟少女一起走路的親密時刻
擁抱美夢 地平線上的影子呵 上弦月亮紅了 跟少女一起仰望的傷感時刻 瞬間的喜悅、歡樂不消失——
少女啊 思慕而伶俐的眼神 活在曾經沒有感受過的情愛裡 讓和藹的嘴唇 向躍動的憧憬心胸 訴說:夢之神已經來到!
(一九四0.十一.三0.台灣新民報) (二00一.二.一.民眾日報)
這首《少女》發表於一九四0年,也就是第一次發表詩作後的隔年,這時陳千武又發表了近三十首詩作和一些短歌、日本小說,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並且也和楊逵、葉陶夫婦成為忘年之交。一九四二年陳千武被徵召前往南洋作戰,一九四六年返台,隨後學習漢文,也和詹冰、林亨泰等人共創「笠」詩社,但這時除了《會員的決心》(一九四六)外,並沒有作品。沈潛是為了再度出發,十二年後,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元月,陳千武終於用筆以漢文寫出第一首詩,同時也昭告他的重出江湖,《外景》4:
剛才,綠色的波紋也死了 兩只車輪在劃成的白砂上——旋轉著 雲被埋沒於地平線下 淡淡地,無邊的光茫 把伊斯曼彩色的胸脯赤露挑情 羞澀訴說她的純潔 她麥桿帽子翻過來構成一個假分數 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一九五八.一.十.公論報藍星週刊)
這時陳千武不但詩作語言成熟內斂,有著繁複的意象,同時也跨越語言障礙,開始大量的漢文寫作,為台灣留下珍貴的時代資產。他難得的「台灣兵」經驗記錄於《信鴿》5: 埋設在南洋 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 那裡有椰子樹繁茂的島嶼 蜿蜒的海濱,以及 海上,土人操櫓的獨木舟...... 我瞞過土人的懷疑 穿過並列的椰子樹 深入蒼鬱的密林 終於把我底死隱藏在密林的一隅 於是 在第二次激烈的世界大戰中 我悠然地活著 雖然我任過重機鎗手 從這個島嶼轉戰到那個島嶼 沐浴過敵機十五(米里)的散彈 擔當過敵軍射擊的目標 聽過強敵動態的聲勢 但我仍未曾死去 因我底死早先隱藏在密林的一隅 一直到不義的軍閥投降 我回到了,祖國 我才想起 我底死,我忘記帶了回來 埋設在南洋島嶼的那唯一的我底死啊 我想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信鴿那樣 帶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飛來── (一九六四.七.二十五.新象詩刊) (一九八一.一月.《媽祖の纏足》)
這首詩恰如其份的表達出陳千武復出後對生命、人生、歷史的超越與使命感,也表達出「陳武雄的死」與「陳千武的重生」的奮鬥意境6,而這樣的蛻變,不也是台灣的蛻變嗎?全集最後兩首詩分別是創作於二00一年的《文化肚臍》7與二00二年的《麻雀國演義》8,此時已八十高齡的他依然以詩表達對台灣的關懷。在《文化肚臍》一詩裡,陳千武用他所創建,被譽為「台灣文化肚臍」的台灣第一座文化中心(後改制為文英館),與妙齡女郎的「露肚臍文化」對照,而產生聯想與感嘆。《麻雀國演義》則將喧鬧不止的台灣喻為停棲在榕樹上的麻雀國,呼籲台灣人民「不要再有殖民意象的覆轍」,應朝現代民主自由走去。 二00二年,陳千武獲得第六屆國家文藝獎及台灣文學牛津獎,如陳千武自述詩觀所說:「現實的醜惡常變成一種壓力。……因而自覺某些反逆的精神,意圖拯救善良的意志與美,我就想寫詩」、「認識自我,探求人存在的意義,將現存的生命連續於未來,為具備持久性的真、善、美而努力。……我想以這種方式,獲得現代詩真正的性格」9。無疑的,陳千武已經做到了,而且國家和歷史都給了他絕對肯定的定位。
註釋: 1.《活著回來》,原名《獵女犯》,陳千武描寫當年台籍士兵南洋戰爭境遇的小說,獲吳濁流小說獎。 2.《陳千武詩全集一》,頁1-4 3.《陳千武詩全集一》,頁112-115 4.《陳千武詩全集二》,頁5 5.《陳千武詩全集三》,頁37-40 6.秋吉久紀夫,《陳千武詩〈信鴿〉裡的「死」》,《笠》一六五期,一九九一年十月) 7.《陳千武詩全集九》,頁194-196 8.《陳千武詩全集九》,頁197-198 9.《陳千武詩全集四》,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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