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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轉貼─會飛的凡人
2010/10/21 01:02:59瀏覽623|回應0|推薦3

幾年前某人的一篇得獎作品

會飛的凡人

1.

高雄夏天的天空很美,空氣清透,尤其是豔陽高照後的黃昏時刻,大地被晒的熱烘烘,天邊的晚霞彷彿被人用紅色的油漆胡亂塗鴉似的。聽說海上有颱風形成,現在根本看不出。18點15分,我、阿德、水梨、左手仔四人剛從小港收工回來。小貨車開在中山高速公路上,整個360度的天空不是金黃色就是橘紅色,這畫面真是美呆了!我跟阿德站在貨車後面,雙手抓著車頭的欄杆,以時速100公里迎向彩霞,阿德是原住民,面對如此美景,他開始飆歌:

「…吾愛的親愛的可愛的摯愛的永遠無悔,不愛的錯愛的曾愛的傷愛的永遠無情,你簡單寄出幾個字,卻要我收下無盡地,無聲地哭…啊!…」

他唱的是「動力火車」的「無情的情書」,是KTV裡男子飆高音的國歌,我沒辦法唱那麼高,只好一起嘶吼。因為頂著風,沒一會兒喉嚨就啞了。終於車子下了九如交流道,在穿著最清涼的那一攤檳榔西施「白衣天使」前補了200元檳榔,不一會兒回到我們在陽明路巷子裡的「家」。我們的「家」位於某住宅社區的一樓,是黃老闆供給的宿舍,四個男人擠在一間五坪大的房間裡打地鋪。另一個房間是倉庫,堆滿了廣告帆布與廣告牌,客廳則是一組沙發、電視,一張餐桌及一台電腦。日復一日,收工回來後,水梨立刻躺進沙發裡看電視,中邪似的發呆好幾個小時。左手仔則打開電腦玩online game,消失於虛擬世界。阿德則去洗澡,不曉得為什麼有人這麼喜歡洗澡,收工洗,睡覺前洗,早上起床也洗,難道原住民都這樣嗎?

洗完澡出來,他的第一句話一定是:「要不要去喝一點小酒啊?」

我的習慣則是點一根煙,坐在門口,看著天空發呆什麼也不想,等著吃晚飯。偶爾我也會走到社區中庭去拉拉單槓。幹這行的,腳的彈性要好,臂力跟抓力要好,體重不能太重,人還要膽子大。我跟阿德被公認是所有師傅中功夫最好的,但阿德從小在山上長大,獵山豬、打飛鼠,天生筋骨勇的像頭牛。我則是相反,當兵以前身材瘦弱不堪,沒想到入伍後被選到陸軍的士官隊,除了一般新兵訓練中心的兩個月以外,又多被操了三個月,幾度想尋死,咬牙撐了過來之後,身體變的異常健壯,連人都變得有自信,膽子也變大。退伍後自力更生,到處打工,幾番轉折之後跟了黃老闆,底薪加上加班費,收入還不錯。

世界上的小飛俠有三種,科學小飛俠、只穿一件大衣的變態小飛俠,還有在高雄市上空的大樓之間飛來飛去的空中飛俠。沒錯,我們的工作就是帆布廣告的掛工,是會飛的凡人。這工作講的是「藝高人膽大,細心經驗多」,由於工作危險性高,同伴間彼此的信任與默契也十分重要。

舉個例子來說好了,今天早上我們的工作是一棟大樓,從5樓到14樓外壁整個要用帆布包起來。我跟阿德從頂樓平台的女兒牆把帆布垂下,然後水梨跟左手仔站在牆邊各用一條粗麻繩先綁住柱子,再綁在自己身上,就這樣把我跟阿德緩緩垂下牆外。我們兩人沿著帆布的兩邊降下,一邊拉撐一邊用鐵鎚把帆布釘進堅硬無比的外牆,總共花不到三十分鐘,整面帆布就漂漂亮亮的掛在外牆上,服服貼貼。這樣的工作大家一定認為很危險吧?萬一上面的人抓不住?萬一繩子被女兒牆給割斷?萬一高空起了風?只要有了一點閃失我們可就跟大家說拜拜了。沒錯!這是賣命的行業,所以肯做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當然,掛帆布也有比較安全的方法,用大吊車,一次出車就要好幾萬,比帆布本身的錢還要貴。而找我們掛一次只要幾仟,當然人人要找我們掛。沒辦法,有命賺這種錢就要靠自己凡事小心,專心、細心,事先檢查繩索、地形地物,風向環境,還要信任上面抓繩子的人,其餘的一切就交給老天了。

再舉例談談今天下午在小港的工作,我們四人扛著一捆帆布抵達港區外路旁的一塊空曠草地,「大鷹王」已經搭好了竹架,數一數寬8格高12格,也就是說寬48尺高72尺。這工作比起上午的大樓壁面輕鬆多了,我與阿德互看了一眼。

「插多少?」阿德問。

「500塊!」我答。

於是左手仔、水梨在一旁的草地坐著悠閒的觀看我們比賽,我與阿德各把一條麻繩綁在身上,一聲令下,兩人突然飛也似的登上了竹架。竹架的一格是6尺見方,也就是1.8公尺,比我們兩人都高,我用的是爬牆的方法,一格一格往上爬,阿德用的則是爬竿法,沿著邊柱直接上攀,不管什麼方法,遠遠看上去根本就是兩隻猴子,不到兩分鐘,阿德略勝一籌,早了一秒抵達約五層樓高的竹架頂端。然後我們把繩索掛上竹架頂端,左手仔、水梨用滑輪的原理幫忙把十分重的帆布拉上去,我們把頂端固定之後,再把它張開放下,四邊用鐵絲綁好,完工。

加上左手仔外插的500,結果是我輸了1000塊。

我抽完煙回屋子裏,電視新聞正報告颱風的最新消息。輕度颱風「瑞貝卡」距離台灣東南方1000公里,強度還在增強當中,預計會從台灣東方海面往北經過,對陸地影響不大,但是會帶來豪雨,需嚴加防範…。

阿德洗完澡出來,果然又在找人喝酒。

「要不要去喝一點小酒啊?」

我還沒答話,電話就響了,是黃老闆。左手仔接完電話說:

「老闆說今天晚上早一點睡,明天颱風萬一來了會很忙。」

「知道了!」

我們這些老手很清楚黃老闆的意思,颱風來時是我們這一行最忙的時候,不論是大樓壁面或竹架上的帆布,因為吃風面積大,抵擋不住颱風的破壞,所以在颱風來臨前要趕快捲起來綁好,颱風過後再把它放下來掛好。這樣一收一掛,一天趕個六、七處地方,一場颱風下來可以多賺1、2萬元,但通常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天有不測風雲,過去曾「出事」的掛工,許多都是在颱風天發生的。

即使是頂尖高手的我也有疏失的時候,早上吊在八樓空中時,一小陣風把我晃了出去,晃回到壁面的時候腰後撞到了突起的冷氣機平台,下背部隱隱作痛。也許是這原因我下午才會在爬鷹架時輸給阿德吧,我拉開汗衫看了一下,還好,沒有黑青,我想大概是扭到腰吧?於是我叫阿德先去巷口原住民姊妹開的「阿蘭小吃」等我,我決定去藥房買個「撒隆巴斯」來貼。

天已經黑了,可能因為海上有颱風,微風陣陣,空氣涼涼的比吹冷氣還舒服,全身舒暢,心情放輕鬆慢慢散步。我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對住了兩年的地方附近的環境竟如此陌生,原來隔了兩條街的巷子有一個黃昏市場?許許多多的人下班後來這裡買菜,小學生已經放學回家,吃過晚飯背著書包要去補習,賣魷魚羹、魯肉飯、自助餐、切仔麵的攤販正展開一天的生計。我總算在一排賣衣服的騎樓中找到一家西藥房,老闆拿出了四、五種貼布給我挑,付完帳要離開的時候,在門口我被嚇了一跳!

「阿雄!」,老闆的女兒回來了,她竟然認得我,原來是國中同學美英。

「你現在做什麼啊?還在唸書嗎?」她問。

「嗯...嗯,我退伍三年多了。」我說。

「哦,你沒唸大學嗎?」

「沒有啦,我沒唸大學,直接就去當兵了。」

「噢!你沒唸大學?我記得你以前很會唸書的啊,我一直覺得你以後會是那種穿西裝打領帶在大公司上班的高級主管呢,真是可惜,我們以前都很崇拜你呢!」

我的臉上有一點尷尬,心裡很想告訴美英,我連高職的畢業證書都沒拿到。

「這是妳家啊?」我問。

「是啊,我們從福建街搬來這這裡,已經十年了吧。」

「啊!對了,我請你吃冰棒。」

美英手上拿著一盒情人果冰棒,她抽出一支,但是並沒有直接遞給我,而是把袋子拆開捲好後以木棒的一端交給我。這體貼的動作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仔細多看了美英一眼,我發現美英雖然沒有美麗的五官,但皮膚白晢中透著粉紅,笑容迷人,我的心中怦然一動。

「我走了,我就住在附近,謝謝妳的冰棒。」

或許是遇到美英的關係,我今天酒興特別好,在「阿蘭小吃」,桌上有炒小魚干花生、炒牛肉跟飛魚乾三樣菜。我跟阿德你一杯我一杯喝的很快樂,人很奇怪,快樂到一個程度的時候,往往會想起一些悲傷的事情,尤其在喝了酒以後。

我的父母離異,媽媽失蹤了,從小跟著阿公阿嬷住在苓雅區。也許是天資還不錯,從小學到國中,我唸書唸得很輕鬆,考試成績也都不錯,阿公阿嬷非常疼我,常買好吃的東西給我吃,我過的無憂無慮。沒想到國三下半年,阿公跟阿嬷相繼去世,對我造成重大的打擊,我搬到了鳳山跟爸爸住,爸爸是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發起脾氣時對我又打又罵。我開始叛逆,不想唸書,高中聯考高分落榜,進了高雄縣某職校讀汽修科,三年級開學後沒幾天,有一天老爸又打我,我一氣之下就翹了家。跑到一個叫「泉哥」開的修車廠打工,地點在嘉義佳里鎮的鄉下,供吃供住。我打算暫時辦休學,先工作一年存了錢自己租房子住,然後找別的工作半工半讀再把書唸完。總之,家裡面沒有了阿公阿嬷,我回去也沒有意思,不如早一點獨立過日子。

有一天,警察突然衝進了修車廠。原來「泉哥」的修車廠只是個掩護,實際上從事的是贓車分解的工作,就這樣我被帶進了警察局蹲了兩天。幸虧後來認定我不知情裁定飭回,但是那兩天我老爸的人不知道跑到那裡去了,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而我也徹底對老爸灰心絕望。

我覺得我跟孤兒沒什麼兩樣。

我跑到鼓山跟著一群大學生一起住,早上送報紙晚上在牛排館打工。我發現原來過日子沒那麼難,我甚至還存了錢,在那時候我給自己的人生下了目標,第一、我要存錢買一戶房子。第二、總有一天我要唸到專科畢業。第三、討個老婆。第四、可能的話,我希望找到媽媽,看看她現在怎麼樣。

退伍後我換了好幾份工作,這時我體認到學歷真的很重要,幫朋友開過半年計程車算是做過最好的工作。直到跟了黃老闆做掛工,月薪五萬另有保險還有例如颱風天這種額外的加班費,這些錢對我來說很不錯了,除了跟阿德吃吃喝喝,我沒什麼開銷,可以存錢,所以一做就是兩年多。

喝完酒回到「家」才晚上9點多,水梨跟左手仔正在吃便當。我有一點醉了,躺在床鋪上卻睡不著。漸漸回想起國中時候,那時我的功課還不錯,特別愛看課外書,倪匡的科幻小說,古龍、金庸的武俠小說,亞森羅蘋、福爾摩斯等等我一本都沒遺漏。回想起跟著阿公阿嬷住的那一段時間,真是幸福,每餐有現成的熱飯吃,衣服洗的乾乾淨淨疊好在抽屜裏,我想做什麼阿公阿嬷都不會反對,但我反而很乖,不會想做亂,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最懷念的一段黃金歲月吧,哦!我好想念我的阿公阿嬷。

若要回想我曾看過的好書,印象最深刻就是「異鄉人」跟「麥田捕手」了,這是不同國家的人在不同的時代寫的不同故事,但都是用第一人稱的方式來描寫,據說這樣的寫法最容易抒發內心的感觸與想法。好書是可以一再咀嚼出味道的,縱使不一定完全明白作者想表達什麼,它無形中就影響著你,這些年來我總是把這兩本書放在我內心書架上的第一區,孤獨或寂寞時自然就會想到它們。

「異鄉人」作者是法國人卡謬,談的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對任何事都不關心,心裡只有自己,自己,除了自己什麼都不重要。而他自己有什麼堅持的東西呢?一樣也沒有,媽媽死了他沒有哭,他拿了手槍到海邊殺了一個人,警察把他抓起來問他為什麼要殺那個人?他的回答是:「覺得想殺所以就殺了」,最後他被判了死刑,他沒有辯護,只希望他死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可以去看他。我第一次讀這本書之後很久很久,始終不懂到底作者想表達的是什麼?我很納悶為什麼封面封底上寫滿了一堆稱讚的書評,什麼「佳譽如潮」、「憾動文壇」等等。聽說這好像跟一種叫做「存在主義」的東西有關,我還是不懂,難道西方人的思想都是這麼奇怪嗎?

「麥田捕手」的故事也很奇怪,作者是紐約人沙林傑,十六歲的主角被退學了。看什麼都不順眼,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作為,也說不出半句了不起的話。倒是有一些對紐約這個大都市的描述(那是我對紐約惟二的印象,另一個是林語堂的唐人街)。惟一比較正常的地方,也是這本書的重點,那就是他很愛護他的妹妹,也可以說他很愛小孩子,所以他把這種感覺全力投注在他的夢想上,希望成為一個在懸崖邊的「捕手」,守護著嬉戲的小孩子免得他們掉下去。據說這本書在美國曾經因為太多髒話及負面訊息而被禁,但是後來卻大受歡迎,數十年來總銷售量超過了一千萬冊。美國大多數的中學和高等學校都把「麥田捕手」列為學生必讀的課外讀物。初讀此書時我唸國中,也許因為不是讀原文吧,我絲毫沒感覺到什麼負面的東西,勉強可以了解那種守護小孩子的「遠大志向」,但同樣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這麼一個簡單的故事會受到那麼多文學上的讚揚與推崇?更奇怪的是,要談我看過的書,我腦中立刻就會浮現出這兩本書。縱然我不太懂它們表達的是什麼,那印象卻清楚地印在我心裡。

出社會工作幾年以後,我有了新的體驗。我想這兩本書所談的似乎是所謂的「無奈」與「無力感」吧?每個人都有夢想,但能實現的有幾人?「無奈」與「無力感」隨時隨處都在發生,不斷的打擊我們。於是我們調整夢想,從做大老闆一直調整到只希望領得到年終獎金就好,從出人頭地調整到過個平平安安的生活就好。甚至於我們消滅夢想,沒有夢想就沒有期待,沒有期待就不會有負擔,也不會失望。「異鄉人」跟「麥田捕手」殘酷的寫出大家正在做的這些「沒面子」的事,指出許多人害怕提的事,只有像我這種爹不疼娘不愛,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點光榮的人,現在反而感受不到那種「無奈」與「無力感」,就像阿德也是,每個月除了寄回山上的錢,其餘一切花光光,每天快快樂樂的活,什麼也不遺憾,有什不好?

這是我此時此刻的體認,或許再過個十年,我又有會新的體認吧,誰知道?

2.

黃老闆一大清早就來了,颱風轉向,而且速度加快,預計第二天中午於宜蘭或花蓮登陸。統計起來高雄縣市共有二十幾處帆布要收,但有一個客戶還在觀望。這些客戶啊,尤其是做房屋代銷的,每次颱風來他們都考慮再三,龜毛的要命,明明氣象報告已經發布陸上颱風警報,他們彷彿還想賭賭看颱風是不是會轉彎。一直要到風來了雨大了,才千託萬請的要我們去收帆布,簡直沒人性,不顧我們的死活。黃老闆告訴他們,過了今天中午如果還不通知我們去收,一律不受理,也就是說,如果帆布被吹破甚至竹架倒了,客戶自己要負責。

由於人手不夠,黃老闆自己跳下來做,還跟同行調了大陸仔來幫忙。大陸仔是偷渡來的,在「大招」工廠幫忙製做帆布、廣告牌。他的身手不錯,偶爾會出來接外快。因為只收不掛,一處只要兩個人,所以黃老闆跟水梨一組,我跟左手仔一組,阿德跟大陸仔一組。我們把行程分配好,我跟左手仔早上七點就出發,負責共5個地方,兩處壁面三處竹架,至於還未決定的那些地方,路上再用手機聯絡。我跟左手仔很快就到了第一處,在鳳山高雄縣政府附近路寬48尺高60尺的竹架。收帆布的動作跟掛是相反,但更出力,因為人要攀在竹架頂,用力把帆布拉上去,像收地毯那樣捲起來,然後綁死在竹架上。

收完第一處才早上9點鐘,抬頭看天空,雲移動的很快,陽光充足,偶爾刮一點風,收完第五處,已經下午3點,似乎快要下雨,而且陣風越來越頻繁。我們跨坐在四維路一處大樓屋頂的女兒牆上,左手仔跟黃老闆通電話。

「什麼,明天早上決定?明天的風雨會很大吧?太危險了。」

原來還在觀望的那個客戶是三多路的一處預售屋工地,正處於熱烈銷售期,他們在工地四周共有8處壁面4處竹架上了帆布廣告,工地的銷售經理捨不得每一處幾仟元的收掛工錢,希望明天早上看看風雨大不大再做決定。唉!這些人從不考慮我們的危險問題。還好黃老闆下了決定,他直接告訴那位經理,今天我們已經收工,要到颱風後才會復工。五點多,我、左手仔、阿德跟大陸仔回到「家」。黃老闆跟水梨跑屏東要晚一點才會回來,外面開始有了風雨,正打算去買一些下酒菜回來聚聚。電話響了,令人憤慨的消息,原來那工地的經理眼看風雨越來越大,情勢不妙,終於決定要我們去收帆布,黃老闆一口回絕,他竟然用扣押之前的未付款來威脅,沒辦法,黃老闆要我們自願參加,多算加班費。我們當然全力挺他。於是在風雨中,我們再度出發。

收完了三處,晚上9點了,風雨變大。我跟左手仔在一處大馬路旁的空地爬上竹架,這裡靠近海邊所以很空曠,正要用力拉起帆布,突然一陣強風吹來,幸虧我左手正勾在竹架上。向右一看我嚇了一跳,左手仔摔了下去,所幸他抓住了一條繩子,現在人正掛在半空中的帆布上。經驗告訴我,人在帆布面上是最危險的,正想叫他快下到地面去,突然一陣更強的風襲來,帆布從下被掀起,整面在空中飄揚,啪啪聲響個不停,而左手仔的人被帆布巨大的張力帶上天空,他慌忙中抓到了帆布的一角,緊緊纏在手臂上,人變成了風箏,在空中被甩來甩去,強風吹個不止,我只能抓緊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大聲呼叫他也不確定他是否聽的到。值此千鈞一髮之際,更可怕的事發生了,我感覺地在動,竹架的兩處基樁竟然被拔起,整座竹架開始移動,似乎快被撕裂,真是恐怖的一刻,我找到機會往下跳一格竹架,避免竹架滾動起來的時候壓到我,左手仔此時因為風向改變,帆布垂了下來,他離地面不到2公尺,我大聲叫他:

「快放手!」

他遲疑了一下,又被一陣風捲到了空中,第二次垂下來的時候,他抓住機會跳了下去,落在草地上。

現在我的問題來了,我的人在約三樓高度要如何下架?竹架只剩下一處基樁還釘在地上,隨時會被拔起來,到時候就會被吹的亂滾,我究竟要先跳下來,還是在它滾的時候找機會落地?

答案都不是,幸運之神降臨在我身上,風停了。強風突然停了三秒,只有短短的三秒,但是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左手仔衝上來抓住帆布下緣,然後我爬上竹架頂一跳,像溜滑梯一般就下來了。我們兩人快速離開,沒多久就見到那竹架滾上了馬路,卡在安全島上然後塌掉,那塊帆布則不知道飛到那裏去了。

撿回一命,真是太恐怖了。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多,全身都濕透,住宅區裡風雨較小,我讓左手仔先進去屋子裡,自己一個人慢慢找車位。驚魂甫定,全身發冷!我打開暖氣,打開了收音機,慢慢的在巷子裡繞,收音機傳來一些過去的國語流行歌曲。

「如果我們倆從來不曾相戀,淚水不會佔據我的眼,如果你的心還有一點牽掛,不會將我孤單的留下 ...」,滿好聽的歌,唱歌的女生聲音很特別,可惜我不曉得是誰唱的。

停好車我快步走回住處,突然看到路邊地上有一張紙,「高雄市路邊停車繳費單」。上面打了1個勾勾,應繳30元,到期日是今天。不知道是那一個倒楣鬼的單子掉了,我常常去繳我們貨車的單子所以我知道,這東西超過時間沒繳錢馬上跳成600,超過一分鐘都不行,簡直是搶錢!我把單子拿在手上,本來想順手一丟,可能是剛撿回一命想謝謝老天吧?好吧,我就把它繳了吧。

在便利商店繳了錢後,順便買了包煙。我一陣苦笑,大概沒有人像我這麼無聊的吧?那個車主根本不會知道這件事,也不會感謝我,我這是在幹嘛?這輩子我好像沒做過什麼好事,國中時有一次買東西,老闆找錯錢,我多賺了五佰元。那一剎那間我內心稍微有掙扎,最後我還是把錢凹了下來。還有一次,我搭同學的摩托車晚上經過省道,看到馬路邊有一個女生躺在地上,一台摩托車倒在旁邊,看來像是車禍,肇事的人跑了,我們把車停下來觀望:

「怎麼辦?」同學問我。

「要不要去看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會不會已經…?」

「我不知道,你有看到她在動嗎?」

「看不清楚,可是我聽別人說過,有的人救人之後結果還被誣賴呢。」

「對呀,那…怎麼辦?」

我們終於還是沒去救她,看到有人停下來在那女生旁邊我們就走了,事後究竟怎麼樣也沒人知道。

我的過去就是這樣,雖然不偷也不搶,從來也沒做過什麼光采的事。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我竟然去幫一個不認識的人繳停車費?唉,這小小的30元,可能是我這輩子惟一的一點點光榮吧?

一場驚嚇之後,沒等其他人回來,我跟左手仔洗完澡就睡了。我睡的迷迷糊糊,太累了反而睡的很淺,做了一個夢。

「一群人穿著軍服在爬山,像是當兵的時候,帶頭的人叫我們拉著樹枝像泰山似的盪過一個峽谷。那峽谷深不見底,又很寬,樹枝根本就不夠長,前面的人都摔了下去,可是接下來的人卻都沒有反抗,前仆後繼,很快輪到我了,於是我很著急的想,怎麼辦?怎麼辦?…」

醒來的時候半夜三點多,外面風雨交加,左手仔還在睡,唏哩呼嚕說著夢話。客廳有人說話的聲音,是黃老闆跟水梨,我爬起來,感覺氣氛怪怪的。

「阿德跟大陸仔呢?」

「大陸仔掛了。」

「什麼,什麼掛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那一陣強風,不但吹垮了我們那個竹架,阿德跟大陸仔也碰到了。只不過他們沒那麼幸運,帆布把大陸仔捲起來摔了出去,掉到馬路上撞到頭,送到醫院就死了。阿德也從竹架上掉下來手腳受了傷。我被這消息震懾的腦袋一片空白,手足無措,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大陸仔這個人,第一次掛帆布還是我帶他的。他的身材不高,體格很壯,話很少不太會開玩笑。但是人滿隨和,做事情很認真,節儉,跟他喝過一次酒,他那一次竟然哭了。說是想念他福建的家人,據說他在「大招」哪兒做存了不少錢,準備明年就要回去的,竟然發生這種事?

因為大陸仔是非法打工,聽說大招的老闆花了幾十萬,找了議員才幫他自己把這件事情擺平。也把他的遺體送了回去,只不過花的全是大陸仔存在他那裡的錢,大陸仔的家屬好像只有拿到幾萬塊新台幣。這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至少我、阿德、水梨、左手仔我們湊了10萬,黃老闆另外準備了40萬,送給了他家人。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竹架上最危急的那一刻,我的心裡忽然想起美英,她的笑容真美,所以我決定找一天去那藥房找她聊聊天。同時我也決定,現在開始去補習,明年考二專,人總得要有張文憑吧?

(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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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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