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變萬化,萬法具備,毫無脫漏,真好書也!」這是庚辰本《紅樓夢》第四十四回脂硯齋夾批中,對小說作者的稱賞。事實上,我們如果具體考察《紅樓夢》作者的筆法,將會驚異地發現,其中潛藏的文學技巧和寫作手法,真可謂「累累如是」、「法法皆全」。其中包含了層巒疊翠法、煙雲模糊法、畫家三染法、橫雲斷山法、特犯不犯、不寫之寫、草蛇灰線、倒捲簾兒,以及間色法……等等。
我們如今先從「金針暗度法」談起。小說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脂硯齋回前總評曰:「絳芸軒夢兆是金針暗度法。」金朝詩人元好問曾在《論詩》中云:「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所謂「金針度與人」乃指把特殊技巧或秘訣傳授與人。而「暗度」自然就是暗中傳授的意思。唐代馮翊《桂苑叢談》記載了一個故事:傳說鄭侃的女兒采娘於七夕時乞巧於織女,織女為其虔誠所感,遂贈送金針給她。
到了後世,「暗度金針」逐漸轉為「暗中行事」之意。例如:蔡東藩、許厪父編著的《民國通俗演義》第六十回有:「法使道:『日本政府也曾願入協約國團體,為何與中國秘密訂約?』美使道:『日本政府向來主張暗度金針。』」「他們暗度金針這一招,雖然巧妙,但並不可取!」《紅樓夢》的作者在各種小說寫作技巧中,也曾經幾度展現出「暗中敘事」的美學,尤其是第三十六回。故事先敘寶玉受到父親笞撻之後,傷勢漸癒,賈母因此特許他免除會人待客諸事,如此一來便遂了寶玉的心願。因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弔往還等事,如今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了。從此日日只在園中遊玩坐臥,每日不過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時時甘心為諸丫頭充役,日子過得倒也得十分消閑。
其間唯一不順心的事,便是寶釵等人常常見機勸導他讀書上進,每使他生起氣來,直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疏秀之德了!」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唯獨黛玉從來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寶玉一向深敬黛玉。
以上這一段開場式的說明,作者已經充分暗示讀者,關於寶玉內心屬意的對象,不是薛寶釵而是林黛玉。接下來故事場景移到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寶釵、黛玉等人閒坐之處,王夫人裁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裏,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鳳姐一一的答應了,同時忍不住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薛姨媽道:「早就該這麼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只是他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裏頭帶著剛硬要強,倒實在難得的。」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哪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裏不好?」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寶玉見襲人是他的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此時,襲人將來成為寶玉侍妾的願景已經在望,只差明公正道地公開宣稱她是寶玉的屋裡人。而寶釵在以王夫人為首的家長們心目中,也已經是賈寶玉未來正式婚配的對象。亦即寶玉的一妻一妾,在家族的共同默契下已確定了理想人選。本回接著跨入第三場景,即怡紅院賈寶玉最私密的臥床邊,這裡只有寶釵和襲人的位置,林黛玉僅得到隔著紗窗窺視卻無由置評的邊陲地位。當寶釵正在為寶玉的肚兜繡花瓣,卻忽然聽見寶玉在夢裡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隨即襲人進來,話題又轉移到襲人的月例上,也就是在那一段夢話之後,寶玉的婚姻話題再度轉回到家長的主導意願上。
賈寶玉夢中驚鴻一瞥的喊罵,即是一筆「金針暗度」。夢話中暗暗透露了男主人公真正的情感皈依,同時這樣的敘述手法也在不知不覺中,將讀者巧妙地帶向文章的主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