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如夢

──賈寶玉與二丫頭

朱嘉雯

當年秦可卿在寧國府意外地亡故時，府裡的送殯儀式既盛大又隆重！京城王公貴冑同來弔唁，僅僅大小轎子、頂級車輛就不下百餘乘，那喪禮所需要的各色執事、陳設、百耍等等，竟是浩浩蕩蕩，連擺三、四里之遙。同時各家路祭均在道路兩旁高搭彩棚，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一時間，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卻說在這聲勢浩大的送殯行列裡，也曾發生過一段極微不足道的小小情事。

原來王熙鳳擔心賈寶玉騎在馬上會有所閃失，因此故意哄他：「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很喜歡聽這樣的話，因此忙下了馬，上了鳳姐的車，二人說笑著繼續前進。

過了一會兒，遠處兩騎驛馬急速壓地飛來，離鳳姐座車不遠，差役一齊躥下馬來，扶車回說道：「這裏有下處，請奶奶歇息更衣。」於是賈寶玉就跟隨著王熙鳳，單獨在一處郊區的小村莊裡，暫時歇腳。而其他太太奶奶們，都說不累，所以她們都繼續趕路去了。

王熙鳳命人將她的一隊人馬從浩大的人群中撤出，往北轉進了一個小村子。這時，寶玉急忙在車內命人去請秦鐘。而騎在馬上的秦鐘，原本隨著他父親的轎子前行，此時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兒。秦鐘往遠處一眺，只見鳳姐的車往北而去，後面拉著寶玉的馬，搭著鞍籠，心下便知寶玉此時正在鳳姐的座車裡，於是自己也趕著馬迎上來，與寶玉一同入莊門。

而田莊這頭早有賈府僕人將所有的莊稼漢都攆出去，只剩下農家女性還留在房舍裡，這些農家村姑莊婦們見了鳳姐、寶玉和秦鐘那樣的高貴典重，無不欽羨喜愛，因此逐漸地聚攏圍觀。

就在王熙鳳進入茅堂休息的時候，寶玉和秦鐘也對農莊裡所有事物感到十分好奇！他們帶著小廝到處遊玩。凡是莊農所用之物，寶玉和秦鐘皆不曾見過。寶玉見了那些鍬、鋤、犁等工具，亦無不好奇，但是不知如何使用，他的小廝便在一旁向他解釋這些農具的名稱和使用方法。寶玉聽了以後，突然想起了古詩，便順口吟詠：「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說著，又來到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賈寶玉隨口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這是紡織機。」寶玉很好奇，便上來擰轉作耍，並且感到很有趣！

正在玩的時候，突然見一個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大聲叫道：「別動壞了！」眾小廝見丫頭無禮，趕忙上來斷喝攔阻她。賈寶玉原先被這兇巴巴的丫頭嚇了一跳！連忙縮手！不一會兒卻又陪笑說道：「對不起！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它一試。」

沒想到那丫頭驕傲得很，說道：「你們哪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使給你看！」就在這小丫頭準備動起紡織機的時候，秦鐘暗暗拉了寶玉偷偷地調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將他推開，瞪他一眼，笑道：「該死的！再胡說，小心我打你哦！」說著，他們果真見那丫頭能幹熟練地操作起這架紡織機，而且認真專注地紡起線來！寶玉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等回過神來，寶玉想要跟這丫頭攀談時，只聽那邊有個老婆子緊張地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隨即丟下紡車，頭也不回地去了。

「原來她叫二丫頭。」寶玉心裡想著，一時間看她已經走得無影無蹤，頓感悵然無趣，心頭悶悶的。然後鳳姐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此時鳳姐已洗了手，換過一套衣服，因為問他們換不換衣裳。寶玉不想換，只得罷了。

賈府僕婦們將自家帶來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都端來，鳳姐等吃過茶，樸婦們又將這些茶具收拾妥當，便起身道門口上車了。那管家旺兒已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於是所有莊婦都來叩頭領賞。鳳姐兒行賞並不在意，那寶玉卻多情留心，她仔細看看那些來領賞的婦女中，有沒有二丫頭？

可惜滿地領賞的村姑裡，並無那個紡線的二丫頭。賈寶玉愈發覺得內心空落落地，悵然若有所失……。一時他們上了車，車隊轉出莊園大門，趕往正道，走不多遠，卻迎面見到二丫頭懷裡抱著她小弟弟，同其他幾個小女孩子說說笑笑正走過來！寶玉頓時心喜莫名！恨不得立即下車跟了她去！

然而回頭一想，沒有人會同意他在家裡辦喪事的送殯過程中，為了迷戀一位素昧平生的農村少女，竟而離家出走。

於是他滿懷傷感，探頭出窗外，以目相送，怎奈車輕馬快，一時間已杳然無蹤……。

二丫頭說話耿直，作風俐落，又會紡織，又會照顧小弟弟，而且一派天真，不帶有遐想，未被世俗所污染的純潔心境，讓賈寶玉神往不已！人的一生中，究竟會遇到多少感情事？有時僅是偶然的邂逅，那情愫也會像是初醒的春神，癡情種子意態朦朧地預備舒展鮮嫩的細芽，卻不料情緣戛然而止！留下來的，僅是賈寶玉單方面落落寡歡的一縷情愁。也許在許多許多年後，賈寶玉早已看破情緣，飄然離塵，那二丫頭仍然揹著孩子，在莊園裡，勤勤懇懇地紡線和織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