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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08/16 05:22:23瀏覽525｜回應0｜推薦4 | |
| 錢鍾書《圍城》第三章中，方鴻漸硬著頭皮拜讀曹元朗那篇〈拼盤姘伴〉（Melange adultere）的奇作，卻終究「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
按此〈Melange adultere〉詩題，出自艾略特法語詩作〈Melange Adultere de Tout〉（1916，英譯： Adulterous Medley of Everything）。而艾略特詩題又源於法國象徵主義詩人科比埃爾（Tristan Corbiere，1845-1875）名詩〈Epitaphe pour Tristan-Joachim-Edouard Corbiere, Philosophe: Epave, Mort-Ne〉（迷失的未生哲學家崔斯坦‧姚阿幸‧埃德沃‧科比埃爾墓誌銘）首句。「adulterous medley」即「淫亂的雜混」，此處「拼盤姘伴」可謂諧譯。 艾略特詩作向以「無字無來歷」著稱。而近人論鍾書先生詩作，亦常見或褒或貶的「無字無來歷」之評。毀者多抑之為用典生僻的餖飣之作；譽者則揚之為奧衍博雅的「學人之詩」。甚至亦有人稱《圍城》為「學人小說」（始見於鄭朝宗 [林海] 〈《圍城》與《Tom Jones》〉一文）。 但觀《談藝錄‧五三‧學人之詩》一節，便可知鍾書先生言詩雖主「厚學」，對「學人之詩」卻不以為然。文中首論錢載（蘀石，1708-1793）身處「通經好古、棄虛崇實之世，而未嘗學問，又不自安於空疏寡陋。……然其詩每使不經見語，……取材古奥，非尋常詞人所解徵用。原本經籍，潤飾詩篇，與『同光體』所稱『學人之詩』操術相同，故大被推挹。夫以蘀石之學，為學人則不足，而以為學人之詩，則綽有餘裕。此中關捩，煞耐尋味。」於是可知，「學人之詩」無非是借學潤詩，獺祭而已，欠學之人也可作得。反之，嘗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而黃庭堅亦稱其「無一字無來處」的杜甫，雖足當一代學人，卻從無人敢以「學人之詩」名其詩卷。至於「同光」以來所謂「學人之詩」的祖師韓愈，亦只是「掉文而不掉書袋，雖有奇字硬語，初非以僻典隱事驕人。」韓愈自稱「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貪多務得，細大不捐」，也堪稱一代學人，但其為學「舍名數而求意義」，實乃「詩人之學」，卻無「學人之詩」。 清朝號稱學韓者，錢載「實非學人，詩佳處亦都在放筆直幹，非以襞襀奧衍開生面」，程恩澤（春海，1785-1837）、鄭珍（子尹，1806-1864）則皆「經儒博識，然按兩家遺集，挽硬盤空，鼇呿鯨掣，悟無本『膽大過身』之旨﹝按：賈島初為僧人，法號「無本」，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詩云：「無本於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得昌黎以文為詩之傳，堪與宋之王廣陵鼎足而三；妙能赤手白戰，不借五七字為注疏考據尾閭之洩也。」而「同光」以前，最喜「以學入詩」的，則非「當時強附學人，後世蒙譏『學究』」，且被袁枚嘲為「抄書作詩」的翁方綱（覃谿，1733-1818）莫屬。此公「以詅癡符、買驢券之體，誇於世曰：『此學人之詩』」，而鍾書先生則以為「就詩而論，若人固不得為詩人，據詩以求，亦未可遽信為學人」。 有鑑於此，後世當以《顏氏家訓‧卷四‧文章第九》所云：「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一語為戒。鍾書先生最後乃據王充《論衡》所謂「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踰通人，鴻儒超文人」（〈超奇篇〉），「論發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藝人所能為」（〈佚文篇〉），及「著作者為文儒，說經者為世儒。世儒業易為，文儒業卓絕」（〈書解篇〉）諸說，歸納出此一結論：「文人」高於「學人」，「著書撰文之士，尊於經生學人多矣。」（以上摘要詳見《談藝錄》，176-179 頁。） 由此可知，在鍾書先生眼裡，學識為魄，才情為魂，若有學無才，或並學亦不深，而徒以「僻典隱事驕人」者，則向來為其所鄙。後世讀先生詩文，若乍起「凡典皆僻，無事不隱」之感，與其責作者過於賣弄，不如說文化斷層，非但「數典忘祖」，實已「無典可數」（參見北塔〈廢話與微言──質疑對錢鍾書的質疑〉一文，載《學術界》 2006 年第 2 期），亦黃庭堅「蓋後人讀書少」之所謂。 鍾書先生曾於手札中作此感言：「斐爾丁（按：即 《湯姆‧瓊斯》作者Henry Fielding）云云，學人小說云云，皆本林海文來，頗不中肯。弟於斐爾丁，初不篤嗜，即云有所師法，亦如少陵之『轉益多師』。如心理刻劃，已非斐爾丁所長。苟拙著為『學人小說』，則薩克萊、喬治、愛略脫、弗羅拜、馬賽爾、普羅斯脫所著以及《西游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皆得稱此名矣。此如見人家稍有像樣家具陳設，即劃屬『資產階級』，或架上有幾本線裝書及原版洋書，即斷定主人『學貫中西』也。」 李洪岩力斥論界眾口一聲的「學人小說」標籤，而尊《圍城》為「智者小說」（〈《圍城》不是「學人小說」〉，《博覽群書》，1995 年第 12 期），尚屬公允之論。竊謂若能以「掉文」代「掉書袋」，以「文人小說」代「學人小說」，鍾書先生九泉之下或許也能莞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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