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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3 17:04:31瀏覽788|回應0|推薦0 | |
第七章 媽媽請您原諒 搬到三重的新家後,媽媽雖然是脫離了新莊的苦海,但命運繼續捉弄,媽媽開始遭逢另一種命運的折磨。 首先是孩子的適應出了問題,大哥在搬家那年暑假過後,就從桃園高農畢業,由於家庭的狀況很不好,大哥一心一意想就業賺錢改善家境,經謝文程縣長幫忙直接進入台北縣政府當臨時雇員,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其他尚在學的孩子都一一出了問題,大姊、二姊都先後輟學、失學。 回憶起當年媽媽言談中對孩子的企盼,我們都知道媽媽在新莊家裡那種絕望的環境中,只期待孩子能讀好書,期待孩子會出人頭地。但我們搬家後孩子卻沒能好好讀書,媽媽的夢想自然就破滅了。 沒錢補習 民國五十七年才開始實施九年國民教育,現在的國民中學在還沒實施九年國教前名稱叫「初級中學」,簡稱為初中,小學畢業後要參加升學考試才能進入初中。在我就讀的學校,多數的家長認為小學要趕快畢業,趕快去就業,因此我的同學多數是不升學的。但就整個環境而言,升學競爭還是非常激烈,在我小學時中、低年級時,想要升學的同學就普遍流行到老師的家中補習,高年級時課後就堂而皇之在學校補習。很多學校的補習都補得惡形惡狀,因此那時一般輿論都以「惡補」稱呼那種補習情形。 當年一個班差不多都有五十五人到六十人之間,教室非常擁擠。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班有補習的學生並沒有超過一半,而有無補習的效果則是很明顯的。很多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是否良好,是建立在有沒有補習上面,有補習的學生,得到的照應就比較多,沒有補習的學生就以不再升學看待,形似後來國中能力分班的放牛班學生。其實也滿諷刺的,有補習的同學都有買參考書,但每當督學來校視察,學校就會如同遇上空襲警報,各班都會一陣慌亂,老師會緊急要同學共同抬起教室的講台,要那些有補習的同學將參考書藏到講台下面,不要讓督學檢查到。 大姊在新莊時雖沒有錢補習,仍然有得到老師們的疼惜,也能考上台北市公立初中聯考的前三志願。但是我轉學到三重那間新辦不久的學校中,當年氣氛則完全不同,可能也是運氣不佳罷,那時的班導師,常在課堂上公開招攬鼓吹同學到老師家補習。當時一個月補習費要三十元,後來漲價到四十五元,當時媽媽每個月的工資才八百元,如果每個孩子都要補習,單單補習費就要花掉媽媽做工收入的一大部份,家裡根本無法支應。剛搬家時,媽媽還曾到學校向老師說,我在新莊國小時功課滿好的,也很會畫圖,所以不需要補習。 不過老師常會在補習時教一些課堂上不教的東西,然後拿那些補習時才教的習題來課堂考試,例如輪到下午班時,有時早上在老師家補習到的功課,下午就會在課堂上考。有一次考試後,我很好奇為什麼那麼難的題目,有的同學竟不假思索就能寫出答案,一問之下才知,原來補習的同學早上已經做過,而且老師一直強調考試會考。那時我們家孩子雖然都羨慕到老師家裡補習,功課會好一點,也會得到師長的重視,不過家裡只能求溫飽,沒能力參加額外的補習,我們也不知要如何去自修與克服課業不佳的情形。 當年我們班有補習的學生坐前面排,沒補習的坐後面排,有補習與沒補習的學生成績優劣立判。結果班上就逐漸分成兩群,坐後面沒補習的學生,因為老師都不太想管,大部份就變成是「所謂」不想升學,屬於「比較壞」的學生。升上五、六年級後,不升學的學生,還可以比前排的提早放學回家。我小學最後階段,媽媽對我功課不佳很著急,也曾縮衣節食讓我在學校中補習,再加上常常求神拜佛,但已經沒有效果了。 當時從中南部北上就業與工作的人口,不斷湧進三重,使得三重成為當時全國最大的移民城鎮之一,也造成我轉學的新學校教室嚴重不足。我還記得當時學校為因應教室不足,在操場上蓋了一整排一整排的竹寮,充當臨時教室,而且實施兩班制,中低年級都是上半天課,一週輪下午課,另一週就改輪上午課。因為我班上的同學,都已經上過一年課了,他們都很熟悉這些操場中教室的位置與稱呼,但新轉學的我卻因不熟悉環境而滿悽慘的。 剛轉學不久的一個星期一,我一早到校找不到教室,就以為我將下午課弄錯了,心想要下午來才對,就往回家走,可是下午再來的時候,仍然找不到教室,實在是不知如何是好。那時的新同學我也多還不認識,當時我也不知怎麼了,就是不敢去問別人。不過早上我回家時,卻有同學看到我,他們也沒有問我要去哪裡,卻一致認定新來的陌生同學是要逃學,就向老師報告說我逃學了。因此第二天,我弄清楚了教室後,老師卻不分青紅皂白地追究,我昨天為什麼來學校卻又逃學。但我也說不清楚原委,就莫名其妙地受到老師處罰了。在新莊國小從未讓老師打罵過的我,對老師的處罰,好像轉羞為怒,就以一種倨傲乖張的態度對老師表示不以為然。但我一反彈,老師就更加生氣,遂認定我是很壞的學生。 我剛轉學時,媽媽曾經到學校跟老師說,我在新莊國小時功課與畫圖還不錯。但老師有一次考試後發考卷,卻指著我對著全班說:「你媽媽說你功課與畫圖都很好,我看你雖然畫圖是還不錯,但功課一點也不像你媽媽所講的那樣。」 老師說這話時充滿嘲諷,我立刻對老師怒目直視,但我這樣的行為,卻引起同學們的訕笑,我羞怒得踢倒桌子,痛聲大哭,結果又被老師處罰了。老師救我到教室外罰站,說等我認錯了才能進教室,但我的態度更加反彈與惡劣,就在教室外站一整天,同學下課我跟著下課去玩、上廁所,同學上課我又去罰站,就是不肯認錯進教室。此後惡性循環,老師就更不喜歡我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上課就經常發呆,心中多想著下課時如何去玩的事,或上課中就在課本上塗鴉起來,我每本課本的每一頁空白處,都畫滿漫畫或風景。根本沒聽老師在說什麼。功課不用說,當然江河日下。 恨鐵不成鋼 當然,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對整個環境就很熟悉了。那時剛好我們隔壁班的王姓女老師正在與一個校外人士談戀愛,晚上常在黑漆漆的學校教室中摸黑約會。我們鄰居一群小孩,晚上到處玩捉迷藏時發現了他們,還去教室外偷看,而且每次被王老師的男朋友趕,我們要跑的時候,還不知死活,還用食指在臉頰對他們筆畫「羞羞羞!」。有一晚,我被王老師認出,是隔壁班常被叫到教室外罰站的那個學生。結果隔天她就到我們班把我叫出來訓斥,說了一番難大當婚,女大當嫁,結婚當然要經過談戀愛這個過程的道理……過了不久,她就請假結婚去了。我高中時無意中發現她的戈姓丈夫的大名,除了掛在幾家補習班的廣告上,也開了家教班在報紙上作廣告,似乎已經成了補教界的英文名師。 升三年級時重新編班,王老師竟變成了我的班導師,好像冤家路窄,我們的師生關係當然很慘澹。那學期課上了一半,王老師就懷孕生孩子請了產假,結果來了一個很年輕的男代課老師。有一天,這個代課老師還跟我說,你這樣心不在焉不如回家去好了。沒想到本來就很不喜歡上學的我,竟然有膽回答說,回去就回去,有什麼了不起。 接著我就背起書包,衝出教室邊跑邊哭,爬穿過學校鐵絲網圍籬的破洞,回去距離學校不到五十公尺的家。代課老師急得隨後立刻跟到我家門來。當然那天任那位代課老師怎麼說,我都不肯回學校去,老師勸了半天無功而返。 晚上媽媽下工回家,聽到鄰居告知此事,媽媽很生氣,就把我抓來一陣痛打。第二天,媽媽把我押到學校強迫上課。總之,事情鬧得很大,敢跟老師那樣頂嘴也很轟動。媽媽看我在學校都一職不安分,恨鐵不成鋼,總是認為我變壞了。而我則一片空白,根本就不知要如何是好。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就自然而然地逃避到沒有壓力的漫畫書中,以暫時忘記在學校的挫折。我一有空不是看漫畫,就是畫漫畫,畫得不錯時,偶爾同學讚美一下就更加投入,尤其上圖畫課時,老師、同學常會圍過來看我畫圖,那種時候我就變成一條生龍活虎。我小學高年級時,還曾用每頁六大格的算術簿,自編自畫完成過一本完整的漫畫故事書,讓同學們傳閱。只有在那樣的時候,才能彌補一些我不喜歡上學的心情。 那時陳海虹先生畫的武俠漫畫小俠龍捲風,陳定國先生平板工筆國畫風格的呂四娘、孟麗君,劉興欽先生卡通造型的阿三哥、大嬸婆等等,都是我常常看得廢寢忘食的作品。 在眾多漫畫中,我最愛葉宏甲與游龍輝的作品我認為葉宏甲先生是最具原創性的台灣漫畫大師。他融合國畫與日本浮世繪,並自創風格的諸葛四郎、真平系列是我在讀小學之前,就很喜歡的漫畫。我從大戰魔鬼黨開始看,看過決戰黑蛇團、大鬪雙假面、大破山嶽城、大戰雙騎士、大戰龍虎十劍士……。 羅大佑童年那首歌的歌詞中說:「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回搶到那隻寶劍。」其實這歌詞是錯誤的。諸葛四郎大戰魔鬼黨時寶劍還沒出現,大鬪雙假面時,雙方才有爭奪削鐵如泥的龍劍與鳳劍,但最後兩支寶劍都斷掉了。到了大破山嶽城時,桂王才又送了四郎一支遇火會發揮的青雲劍,送真平一支遇水會發揮的白雲劍,兩支劍分別遇火、遇水後,就會變成為削鐵如泥的寶劍。到現在我還是認為懸疑緊張,驚奇連連,高潮迭起的諸葛四郎系列,是兒童漫畫中,最具藝術與娛樂價值的鉅作。 曾在陳海虹先生那裏學漫畫的游龍輝先生,他的漫畫人物表情豐富,立體而有光影,招式刻劃宛如現在的武俠電影手法,並且非常注重版面分為的塑造,是我小學高年級時最喜愛的漫畫。游龍輝先生創作仇斷大別山時才十七歲,在該故事中,白髮魔儒武玉雲、東方白雲厲劍明與天心劍客鐵令元是武林三位奇人。主角史雲嵐是厲劍明與史閻鈴的兒子。厲劍明為報白髮魔儒的斷臂之仇,拋妻離家去練絕世武功。史閻鈴因而怨恨厲劍明,故意丟棄兩人初生的兒子史雲嵐要讓厲劍明嘗到失去最愛的滋味。 史閻鈴因墜崖而得到毒經,學得毒功成為陰毒的五毒娘子。史雲嵐日後由天心劍客收為徒弟,但史雲嵐年幼來不及學藝,天心劍客即遭五毒娘子以卑鄙手段害死,天心劍客臨終要史雲嵐拿著信物去求白髮魔儒傳授武功。史雲嵐經巨蟒及大蜈蚣等一番考驗,終於被生氣時頭髮會變白的白髮魔儒收留並傳授高強武功。但天心劍客另一學成武功的徒兒金陽管,他的祖父天羅教主金鳶風,被白髮魔儒囚困於大洪山卻讓史雲嵐無意中放走。金陽管出江湖後就與祖父相認遂變為邪派,並組織了天羅幫成為幫主,且與五毒娘子聯合成為江湖敗類。 史雲嵐後來與師妹武月娥墜入情網,並在祖師像前發誓,如有負她跌入萬丈懸崖。不過史雲嵐初出江湖,即與師父有斷臂之仇的父親相認,當史雲嵐受父親逼迫與指腹為婚的無影女結婚時,武月娥闖入拜堂,將當日史雲嵐定情相贈的明珠丟還,並寫一紙「還君明珠雙淚垂」。結果誓言靈驗,史雲嵐果真墜入萬丈懸崖。 但史雲嵐在崖下卻奇遇另一武功更高強的隱者,這個隱者竟是白髮魔儒的師兄孤影客,更是東方白雲的師父,所以他既是厲雲嵐的師伯,也是史雲嵐的師祖。當史雲嵐出面阻止父親與師父決鬥,以輕功縱入師父與父親之間,剛好被父親一劍刺中掉落山谷,這才化解兩人恩仇,後來史雲嵐也自創殘金摧枯的掌風。最後,正邪雙方相約在大別山的望萍崖決鬥,史雲嵐擊敗邪方用計請自西域武功高絕的血龍聖僧,並清理師門終成一代大俠。 總之,在那個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要做什麼的年歲,那些我認為畫得很棒,內容很精彩的漫畫,讓我沉迷難忘。最後我當然是讓別人都以為我是因為沈迷漫畫書,功課才變得更糟糕。 不過可能也因愛看漫畫書,使我的想像力變成比較豐富罷,所以我的繪畫、寫字與作文能力,在那樣的「鄉下學校」好像一直是一枝獨秀,也幸好有這些本領,多多少少還有得到一點肯定的機會,才使我對讀書多少還存留一絲希望,不然很可能就會像大多數的小學同學一樣,根本就不想讀書,小學畢業無法升學就直接做童工去了。 三重大拜拜 當年農曆四月二十五日在三重埔舉行的「神農大帝」萬壽聖辰祭典,與農曆五月十三日大稻埕舉行的「城隍爺」聖誕大拜拜,都是大台北地區非常有名的大拜拜。 五月十三大拜拜當日,台北大稻埕家家戶戶幾乎都在辦桌,商家更是利用拜拜宴請客戶交流感情,有些人家甚至辦起流水席請客。拜拜當天中午過後,大稻埕與周邊街道上人潮洶湧,連台北大橋都要交通管制,停止機汽車通行,其規模之盛大現在實難以想像。四月二十五的三重大拜拜也一樣熱鬧,也是家家戶戶辦桌請客,在我當年看,其規模直逼五月十三日大稻埕的大拜拜。 但民國五十年代後半的那幾年,那種家家戶戶參與迎神賽會、設宴請客的盛況,就逐漸沒落消失了。那種拜拜的式微,與中南部勞動人口大量移入,工商社會日益興盛,使社會結構與人際關係大為改變,應該都有相當的關係。 我們曾經組團到日本京都,參觀每年七月十六日夜舉行宵山祭典與十七日山鉾遊巡的祗園祭。及文化藝術宗教與觀光為一體,整個時間長達一個月的祗園祭,具有一千年以上歷史,是京都七月份觀光宣傳的重點,也是最具日本特色的國際級文化盛典。但或許是時代的背景罷,或時代的不幸罷,以大吃大喝為主的大稻埕大拜拜與三重大拜拜,並不像日本祗園祭普遍都珍視為一種文化財,反常受輿論譴責為是破壞簡樸社會風氣的浪費。記得那時政府都在極力呼籲拜拜不要浪費,而當時的報紙,每每以估計一次大拜拜的費用,等同吃掉一座台北大橋,來形容那種拜拜的浪費。因此輿論幾乎一面倒,都在極力表達或宣導那些拜拜的浪費與不當,當然那應該也是那兩個大拜拜沒落的原因。 小學四年級時,一位花蓮師範剛畢業的年輕老師來擔任我們的班導師,他的名字叫管政夫,我們在背後都用台語叫他「管政府」。他雖然教我們一年後就去服兵役,但剛出校門的他,有非常純淨的教書熱誠,也很喜愛音樂與畫圖,與我二、三年級看到的很愛招攬課後補習的老師非常地不同。因此之故,那位管老師雖然只教過我一年書,但很對我的胃口,可說曾經深深地影響過我的價值觀。 當年管老師鼓勵同學欣賞音樂與美術,他將全班同學組成鼓笛隊,教大家吹笛子打鼓,還約後來擔任我六年級導師的康政雄老師,請他拿小提琴在午休時間拉給我們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小提琴。當年那學校沒有圖書館,他也自己買東方書局出的故事書,像是孤星淚、基督山恩仇記,或是福爾摩斯系列的故事,甚至訂讀者文摘放在教室裡老師的桌上,借班上同學看。於是我們就有機會開始接觸一些世界名著改編的課外讀物。 我記得老師自費出郵票錢讓同學去投稿,一些功課比較好的同學寫的作文,老師就鼓勵他們向國語日報投稿,我雖不是因為功課好,但作文常受老師讚美肯定,因而老師也出郵票錢讓我去投稿。但最後只有我的投稿刊登了,我記得那篇作文就是寫三重大拜拜。 那篇作文是描述我身歷其境看到三重大拜拜的熱鬧情形,當然也模仿報紙,大力譴責一下拜拜的浪費,在結語的地方,好像還寫大哥喝酒醉倒了,客人走時仍不省人事,媽媽抱怨說「為母的覺得太不光榮了。」 現在回想當然覺得幼稚有趣,不過那時每班教室後面都有張貼國語日報。那篇有刊出校名、班級姓名的作文刊出後,還在校內造成一點點的轟動,很多老師與同學都注意到了,那幾天實在是讓我在走路時都感覺到有點威風。 當年管老師讓我們學吹竹笛子,對我們那種孩子來說,已經是非常特別與值得珍惜的事了。當年我吹得自得其樂,尤其後來有一次生病躺在床上時,聽到隔壁的收音機,傳來洞蕭的演奏聲,吹奏著「流浪天涯三兄妹」的旋律,那如泣如訴的樂聲深深地感動了我,就設法去買了一支二十五元的洞蕭來自己練習。結果一吹幾十年,在苦悶時、在茫然時、在無聊時,那種攜帶使用方便,樂音孤寂的樂器,總是能帶給我一時的平靜。 當年管老師也常提電唱機到教室,放唱片讓我們聽古典音樂,常常讓我聽得出神,也深深地讓我受到感動。 「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夢無數,我曾在樹皮上面刻過寵句無數,歡樂和苦痛時候,常常走近這樹,常常走近這樹。」 說實在,那時我完全不知道菩提樹是長得什麼樣子,但修伯特的這首菩提樹,卻不知有多少時候,總是讓我夢想,我可以在荒野中河邊的一棵菩提樹下,望著無邊的天際與地平線,頓時就會讓一切煩惱都消失了。 我的功課並沒有因管老師時代上學比較快樂,而表現比較好。本來媽媽也沒有禁止我看漫畫書,但那時媽媽對我變本加厲沉迷吹笛子與畫圖,曾想要強力禁止,只是因為自己要上班,沒有辦法時時刻刻盯著我,因此我總是我行我素。媽媽看到我課本的空白處,幾乎都畫滿了我想像中溪流邊一棵菩提樹的風景,或一些漫畫中的人物。甚至畫不夠,還把作業簿拿來畫,媽媽實在是非常不高興,只要一想到就要大罵我一番。 現在都用電腦輸出的廣告招牌,當年都是以人工繪製的。媽媽常很生氣又很無奈地說:「你上課時一定是心都沒有放在教室,在課本上這樣亂畫,又不是要去學畫招牌,這樣下去以後根本就沒飯好吃。」媽媽常說著說著就流淚了。在一切以聯考為導向的教學風氣中,我在行的,幾乎都是普遍認為沒有用的東西,以致當年我得到榮譽時,媽媽與我的快樂都很短暫。媽媽對我充滿期待,內心非常著急,卻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常常流淚感嘆兒女不成材。 大姊離家出走 其實不只在新莊表現良好的我變成這樣,表現良好一直受到讚美的大姊也出了問題。大姊在我入小學前剛考上初中,大姊在那種考初中要惡補的年代,她是那一屆中唯一沒有參加補習,卻能到台北市考上公立初中聯考前三志願的學生。當年在新莊鎮,女生要升學考初中的就已經不多,尤其大姊常常都必須很早起床,去批發買油炸粿,再利用上學時沿街叫賣,以便趕上剛要吃稀飯的人們購買。在那樣的情形下,大姊還能高分考上北聯,當年我小學一年級入學時,學校老師還以大姊的傑出表現,勉勵我向大姊看齊,好好讀書。 大姊上初中後,媽媽常感覺到要支應各種多出來的費用相當吃力,媽媽很苦惱,常生氣地說:「我能力有限,你們老爸也要負一些責任,你們要去向你們老爸討所費讀書。」 那時奉媽媽之命去產婆那邊向爸爸討各種費用,就成了大姊的苦差事。大姊常常要在下課後,背著書包到產婆的樓下客廳中等爸爸,那裡的人都知道大姊是誰,常會捉弄大姊,說妳爸爸不在妳要來做什麼?大姊常常等候多時還看不到爸爸。 大姊原本也是很會寫作、畫圖,進了初中後,常常要留在學校製作海報等等,課外的活動相當多,表現也相當不錯。不過在不良家庭氣氛的影響之下,原本品學兼優的大姊,功課竟然也逐漸走樣了。 那時初、高中還有留級制度,民國五十年夏天,大姊初中二年級下學期過後,居然不及格科目太多留級了,要重讀一年。媽媽非常生氣,認為人窮志不窮,怎麼可以唸書唸到留級?媽媽認為大姊一定是下課後,在學校參與課外活動與那些男生鬼混才會這樣。那時媽媽除了打罵大姊外,更要大姊自己去向爸爸要註冊費。 大姊要註冊的前一天,去產婆那邊找爸爸。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爸爸是回新莊了,大姊並沒有等到爸爸,也沒有拿到註冊錢。 當晚,大姊就失蹤沒有回家,當然也就從此失學了。 此後的兩年,媽媽陷入另一種苦境,媽媽常說自己像個瘋子,到處在找孩子。媽媽最先去學校問遍了大姊的同學,可是沒有人知道大姊的去向,也沒有人有大姊的訊息。大姊從所有親朋的世界中消失,媽媽非常著急,不知大姊有沒有去尋短。於是媽媽就開始很注意淡水河的落水或跳河自殺事件。媽媽雖仍然在舅舅的工廠做工,但只要報紙有登,或是有消息說淡水河有浮屍,不論何時,媽媽一定起身就去打聽或認屍,看看會不會是她的女兒。 那時媽媽只要一下班回家煮好飯,就到處求神拜佛。台北及附近的大大小小諸多廟宇,只要有人說那一間廟靈驗,媽媽再遠都會去拜求籤詩。從恩主公到大稻埕的法主公,甚至一些大大小小的土地公廟,媽媽幾乎都問遍了。 例如解釋籤詩的人說大姊在東方,媽媽就會找遍東方的關係詢問,不過大姊音訊仍然全無,那時我就經常看到媽媽傷心得以淚洗臉,說她到底前世是造了什麼孽,才會受到這樣的對待。 那一年媽媽是四十四歲,爸爸是六十二歲。爸爸當年有沒有很著急,是否也有到處去找大姊,我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媽媽那種日子過了一年多,才聽到工廠有個同事說在松山的撞球間,看到一個計分的小妹,好像是大姊。媽媽就開始去找,才找到已經在松山玉成路一間撞球間工作了一年多的大姊。 媽媽看到大姊,氣得見面就是一巴掌,一陣痛罵。媽媽也罵那個店家,為什麼收留一個孩子,沒有通知家長,害家人找孩子找得不成樣子。結果那店家卻回罵媽媽說,「自家的雞不關好,卻在怪獵鶡(老鷹)。」 那天跟媽媽一起去找大姊的我,記得很清楚,媽媽氣得發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就把大姊拉回家。媽媽回家後常常提起那店家說的那句話,覺得受到很大的羞辱,一直耿耿於懷。 後來一追問才知道,原來大姊失蹤那一晚,在找不到爸爸,沒有拿到註冊錢的情形下,一方面怕挨媽媽打罵,另一方面又感到委屈,也感到身世淒涼不幸,越想越悲哀,就決定不要讀書了,要找工作去!大姊當時把心一橫,就跑到台北後車站職業介紹所去尋找工作。 台北火車站後站到華陰街那一帶,在過去媒體與報紙分類廣告還不是很發達的時代,因為方便中南部北上的人一下火車即可就地找工作,那裡就一直是職業介紹所的集中地,職業介紹所是那個時代很重要的一種求職管道。但時代轉變了,那種型態的職業介紹所現在當然是已經消失了。 因為豆醬阿嬷家在附近,我們從小出入那個地方,都非常熟悉那一帶職業介紹所分布的情形。大姊在找不到爸爸、拿不到錢的當晚,決定不讀書要去找工作賺錢時,自然而然就想到後火車站的職業介紹所,當晚就跑去其中一家等待,遂找到一份撞球間計分小妹的工作。 再度失蹤 媽媽雖然在大姊失蹤時,常找大姊找得非常焦急。不過從松山把大姊帶回家後,大姊已經無法復學了,媽媽非常失望,無法原諒大姊,就嚴格要求大姊在家負責煮飯,處理家事。 媽媽心情經常不好,對爸爸生氣時,也常會以大姊當出氣對象,說大姊那麼不會想,把好好的求學機會給毀了,害媽媽浪費了一大把米,把大姊養到那麼大,也枉費考上了聯考。 那時家裡有東西不見了,媽媽就會怪一定是大姊拿走的,說是大姊在外面學壞了,大姊因此經常被媽媽打罵。 有一次,媽媽拿掃帚柄要打大姊,結果沒有打到大姊,反而打到站在一旁的我。當時,媽媽心一急,大叫了一聲,就昏倒在地。 看到媽媽昏倒在地,大家就焦急地哭了,我更是放聲大哭,結果不知怎麼了就咳個不停,吐了一大口血。媽媽一會兒醒來看到我吐血,也沒有管自己的狀況,就慌慌張張地把我揹到附近的診所。結果醫生翻一翻我的衣服,摸一摸我的肚子,根本沒有照X光,就一副很權威的樣子,用日語嚴肅地跟媽媽說我是得了「咳嗑嘎古」--肺結核。 小舅坤山曾經罹患過肺結核,新莊阿麵姊姊與阿叔也是因肺結核過世的,媽媽見識過肺結核的可怕。媽媽一聽到醫生說我得到肺結核,震驚得整個人立刻癱瘓在小診所的椅條上,說不出一句話來,回家後全家又哭成一團。 隔天坤山舅聽到消息,馬上帶我到防癆協會去檢查,照過X光後,確定我是咳嗽咳到支氣管受傷才會咳血,並不是得到肺結核,媽媽那時才稍微放下心來。 媽媽自從那件事以後,為了要照顧我的氣管,吃藥打針不打緊,媽媽就長年燉東西要補我的氣管。媽媽不知道去那裡聽到的偏方「豬肺油加枇杷葉熬冰糖」可以顧氣管,結果每天天一亮,媽媽就趕到市場向豬肉攤買附著在豬肺上的新鮮油脂,回來後就加入漢藥房買來的枇杷葉熬冰糖給我吃,媽媽天天弄,從未中斷,我就吃到媽媽自己開刀住院為止。 就這樣家裡擾擾嚷嚷個不停,在那種氣氛下,不久大姊又受不了,再度離家出走失蹤了。這次失蹤,媽媽又再度瘋狂地尋找大姊,也到後車站的職業介紹所,到處問到處打聽,但沒有任何消息。 不過,這次約半年就找到大姊了。台北工專畢業的許兩傳表哥那時在坤山舅的北投磁磚工廠擔任廠長,而公司就在長安西路舊台北市政府,即現在「當代美術館」的對面。因為當時台北東區尚未開發,延平北路太平町、圓環一帶還是台北相當熱鬧的商業中心地帶,是飯店與酒家的集中地區。兩傳表哥經常在圓環一帶交際應酬,出入那裡的飯店。 有一天,他在圓環邊一家店名為「茂林」,他朋友開的飯店中請客吃飯,那種店招牌寫著飯店,其實就是現在通稱的餐廳。兩傳表哥隱約好像有看到大姊,在店中一閃即消失。兩傳表哥心中覺得奇怪,就請朋友出來問,結果當時就在那家飯店的廚房中找到大姊。兩傳表哥立刻通知他的妹妹阿珠表姊,馬上叫了一輛三輪車,由阿珠表姊將大姊「押送」回家。大姊以「許白燕」化名,應徵去兩傳表哥朋友開的那家飯店中工作。原來大姊應徵的是廚房工作,很少有機會出來應客,以致兩傳表哥常常去那家店,卻未能及早知道大姊就在那裡面工作。 這次大姊回家後,媽媽的態度就轉變了一些,不再動不動就對大姊打罵了。不過媽媽就常常對大姊說:「等妳變成別人的父母的時候,妳就會知道了。」 工字勿會出頭 那時兩傳表哥就跟媽媽商量,要大姊到新北投的磁磚廠上班,做跟媽媽依樣拼貼磁磚的工作。媽媽想一想只好同意了。記得那時爸爸還特別花了六百元,差不多是那時一般工人一個月薪資的代價,在小舅家隔壁的幸輪牌自行車行,買了一輛墨綠色的幸輪牌腳踏車,給大姊當交通工具,當時百齡橋尚未興建,大姊就從三重騎經台北市中山北路,再經士林文林路到新北投山下的中和街工廠做工。從此大姊就穩定地在北投工作,接著戀愛,民國五十五年初,與同工廠工作的大姊夫結婚,兩人胼手胝足,在工廠邊小巷中大樹下,只有三坪大的克難宿舍中成家,並且住了好多年。 北投貴子坑一帶的山邊盛產品質優良的磁土,陶瓷業界通稱「北投土」。西元一八九六年,明治二十九年台北軍政廳財務課長松本龜太郎,在北投創設了台灣的第二家溫泉旅館松濤園(註一),一九一一年他又因「北投土」質地優良好用,創建了北投的第一家窯廠,日治時期以「北投土」燒製的「大屯燒」就頗負盛名,北投最後發展成為台灣著名的陶磁之鄉。也因小舅在此設立磁磚工廠的緣故,磁磚與其相關行業,就成為我們家族中很多人生計的依靠。 不過,民國五十年代末期,因水土保持的要求,政府開始禁止開採北投土(註二);另一方面也因燃燒煤炭污染空氣,也開始禁止北投陶磁工廠燒煤炭升窯。那時鶯歌、竹南一帶卻因燒瓦斯,比較乾淨又便宜,北投磁磚工廠的生產條件,已經無法與鶯歌、竹南一帶相比了,於是北投的磁磚工廠紛紛倒閉或遷廠到鶯歌、竹南去。 民國六十年,小舅的工廠也決定遷到鶯歌去了,大姊與大姊夫正為了是否隨工廠搬遷到鶯歌感到茫然而苦惱著。有一天中午,那時媽媽已經過世了,大姊在三坪宿舍裡睡午覺,夢見媽媽從北投中和街走進小巷中的宿舍,對大姊說:「阿真仔…工字勿會出頭。」 大姊驚醒後,終於覺悟,心想永遠這樣沒瞑沒日地做工,終不是長久之計,於是決定離開工廠自行做生意創業。 大姊最先在北投中和街與大同街口的復興市場邊,向人借了亭仔腳,在騎樓賣起過去家傳本領的醬菜。原本以為生意應該會不錯,不過賣了幾天後,發現生意並不好,原因是一般家庭飲食逐漸西化,牛奶土司麵包的早餐逐漸流行,越來越少人吃稀飯配醬菜當早餐了。大姊觀察一陣後,決定轉為擺攤賣雞肉。結果這一賣,跟當年媽媽做煤炭生意時一樣,不管透風下雨,大姊除了除夕夜與正月初一外,幾乎全年無休。幾年後大姊逐漸累積儲蓄,終於有錢買自己的房子了,要買北投中和街的房子時,不足的款項就是先向歐里將無息借錢買的。 結果大姊買的第一棟樓房,在北投中和街三層樓的透天厝,從我結婚前開始,大姊與大姊夫就免費讓我使用超過了二十年,不但讓我當住家,還讓我當服務處及工作室。 大姊的大孩子是個男孩,大姊在市場賣雞賣了八、九年之時,孩子正值國中階段,在學校頻頻出狀況。大姊為了這個孩子實在是無計可施,傷透了腦筋,常常陷於很無助的苦惱情況。 那時大姊才常想起媽媽當年說的話:「等妳變成別人的父母的時候,妳就會知道了。」 有一次孩子又出狀況,在學校與同學嚴重衝突,甚至有孩子還亮刀子。面臨那樣的煩惱,大姊又想起媽媽當年罵她的話,越想越難過,最後驅車直奔觀音山麓獅子頭媽媽的墓地,在媽媽墓前向媽媽跪拜痛哭懺悔,請求媽媽原諒當年的不懂事。大姊並向媽媽保證會照顧兄弟姊妹,特別是媽媽最疼愛的陽明弟弟。 於是大姊決心收掉整日埋頭於雞攤的生意,民國七十年除夕過後,收攤熄燈專心照顧孩子,不久孩子就逐漸穩定,大姊也開始學習從事社區服務的工作。我在推動北投溫泉區重建時,大姊也曾積極投入志工行列,還曾擔任過北投溫泉博物館的義工大隊長,讓人生發展了另外的一章。 而小學四年級教過我的那位管老師,在教我們短暫的一年後,就去服兵役了,此後幾乎就沒有他的音訊了。不過我結婚那天,他竟然出現在婚宴中。我指著遠遠的他向碧玲說,我看到我小學四年級的老師在那邊。碧玲卻說:「他是我堂哥。」,頓時我覺得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其實我也曾經向碧玲說過,我小學時有一位老師跟妳一樣也姓管,叫管政夫,但她表示不認識。因管老師是花蓮人,碧玲是豐原人,我就不以為意。原來家裡人都用日語叫管老師為「馬沙歐」,碧玲原只知花蓮有一位叫「馬沙歐」的堂,哥,從來就不知這個堂哥的真正全名。 管老師退伍後再考上成功大學及研究所,也考上高考。研究所畢業後就任公務人員,就沒有再回小學擔任教職了。沒想到當年一別十九年後,我們竟在我的婚禮上重逢,他的堂妹成了當天的新娘。
(註一)一八四五年出生於日本大阪的平田源吾,原本想來台灣掏金,但在金瓜石受傷後輾轉到北投來泡溫泉療傷,結果喜歡上北投的溫泉。一八九六年三月,遂在北投開辦台灣第一家溫泉旅館「天狗庵」。許陽明,女巫之湯—北投溫泉鄉重建筆記,台北縣,新新聞文化,二OOO年,第十二—二O頁。 (註二)北投開採北投土的貴子坑一帶,當年開採北投土致使山壁光禿禿一片,停採至今近四十年了,植被尚未完全覆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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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