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前，看似凝視著窗外雨景的我，其實只是看著雨水啪打著窗戶和玻璃上無數流動著的水滴，心中卻記掛著剛才看到的事。

     「妹，我是大姐。我和小妹去醫院一躺，很快回來。」身後傳來敲門聲和大姐的話。我暗忖，原來年輕的小妹得了什麼病。難怪剛才偷看到小妹在客廳，戴著耳機一邊聽著什麼，一邊痛哭流涕，我就預感在她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沒有作出回應，只是微微地點頭。看來大姊沒有打算跟我交代小妹的事情，我的內心其實有點不悅。身為她的家人，我也想為她做點什麼，不過我必須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等到她們出門之後，我無意中看到茶几上放了一台錄音筆和耳機，那一定是小妹忘記把它收好。好奇心驅使下，我戴上耳機，聽著錄音筆中的內容，裡面全是聲音日記。

*****

九月十一日 晴

醫生建議我買一支錄音筆。在我把所有事忘掉之前，將記得的事通通記下來。不管多麼瑣碎的事，能錄下，就錄下，這聲音日記將會是我人生唯一的證據。他那樣告訴我。

因此，現在我第一件要記下便是今天醫生告訴我檢驗結果的事。因為家人和同事認為我近來精神有點恍惚，常常忘東忘西，好像患上健忘症一樣。其實我自己也察覺到。譬如說，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到了超市忘記要買什麼；後來演變成寫了清單提醒自己買什麼，但到了超市卻忘記清單放在哪；直到上星期，我甚至忘記超市怎麼去。我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像的嚴重。

我找到最權威的腦科醫生，做了堪稱百分百準確的記憶測試和最全面的磁力共震檢查。今天結果出爐，醫生診斷我患了老人癡呆症。我實在無法置信，我才三十歲居然得了這種病。我問醫生，不是老了才會得嗎？他說，這種病連兒童也會患上，只是比較常發生在老人身上而已。

我擔心地問他，以後我會怎樣？他作了一個比喻。在未來的幾個月裡，我的記憶會像大樹上原本茂盛的葉子，為了迎接寒冬的來臨，一片一片落下，直至一片也不剩為止。我問會連自己是誰也會忘記嗎？他斬釘截鐵地點頭，然後語氣平和地跟我說，因此他才提議我錄製日記，到了完全喪失記憶的時候，說不定能奇蹟地喚起什麼。我感覺體內的血液開始凝固，因為當醫生說要「奇蹟」的時候，意義等同「沒救」。

踏出醫院時，抬頭看著那近乎透明蔚藍的天空，我的淚線突然不聽使喚，眼淚流過不停。今天算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吧？即便如此，天空依舊持續放晴。電影中的主角遭遇不幸時，不是會下大雨嗎？就算從此我會一點一點失去自己，也不值得上天為我下一滴雨嗎？我的人生就那麼微不足道嗎？我已經篤定，醫生說的奇蹟，絕不會降臨在我身上。

可是，我不服氣啊。

九月十五日 晴

這幾天我都在想，到了失去記憶的瞬間，我從出生到現在，為自己所付出過的努力會全被刪除，那時候我還算是我自己嗎？我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全新的生命體罷了。

      我不甘心啊。

所以我決定整理以前的照片，為照片上出現過的人、地方和事物加上標籤。同時，那些為了考試努力讀書的時光、為了工作廢寢忘食的拼搏、為了事業放棄深愛的戀人…我要把自己過去所有風光偉蹟，全部鉅細靡遺記下來。

我做過的事，不是誰隨隨便便就可以奪走的。誰也不能。

九月十九日 晴

為了讓過去留下美麗的記印，我一如在工作上的投入，不眠不休拼命做記錄，彷如在寫自傳一樣。結果我累倒了，病了兩天。生病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忽然發現這幾天自己所做的事，就像一個一天到晚活在回憶中的老兵，只能緬懷過去在戰場上厲害的戰績，然而現在已什麼也做不了。

我也想起男朋友分手時所說的話。他說，我在他心目中是無可取替的，但我卻以工作取締了他。他說我終究會對作出那樣的選擇而後悔。因為任何的工作，誰都能被取替。只要不慎犯錯，或是失去能力，第一件離我而去的東西便是工作。可是，選擇他的話，即使我失去一切，他也會永遠在我身邊。

當時自負的我，未能把他的話聽進耳裡，最後選擇了工作。如今我即將成為一個失去戰鬥能力而被逼退役的士兵，我才聽懂他的話。不過，我並不後悔。我反而很開心當時他離開了我，所以我沒有成為他的負擔。

我決定放棄編寫自傳了。我決定不當老兵了。

九月二十一日 陰

還沒病好。還在床上。還有…好想見他一面，在徹底忘記他之前。

九月二十三日 雨

鼓起最大的勇氣，打了一通電話給他，但沒有人接聽，我留了言。等了一天，他還是沒有回電。跟他分手已經三年了，也許他已經結婚，不方便回我的電話？也好。其實，見不到他或許比較好。

九月二十六日 晴

樂觀去想，我將會失去記憶而已，並不會失去語言和活動能力。我深信，只要我做足了萬全的準備，也許可以適應沒有記憶能力的生活。

我在便利貼寫了連小孩也看得懂的說明和指引，然後貼在家裡各式各樣常用的家電與用品上，站在大門驟眼看進去，還錯覺以為屋內被無數的便利貼覆蓋著。雖然稱不上美觀，但我卻覺得極為壯觀。而每張便利貼上還寫了相互參照的內容，並有系統地連結到有詳細內容的自編筆記本上。不管我忘記什麼，看著它們，我總有辦法讓自己想起來。

記憶掉了，沒什麼了不起，又不是世界末日。

十月十一日 陰

忘記事情的次數出現得越來越頻繁，醫生說是由於我的病情持續惡化。他建議我最好搬回去跟家人住或是找人跟我一起住，方便有人照顧我。我任性地說我會考慮一下。

自從念大學開始，我便搬離家裡一個人住。我只是一個習慣和喜歡獨立的女生而已。我跟家人的關係不是不好，在醫院的表格上，緊急聯絡人也是填寫大姐的資料。不過也不是親密到在逛街時會勾臂牽手的程度。所以就算是家人，或許正因為是家人，如非必要我也不想帶給她們困擾。這也是我還沒向家人提起自己患了老人癡呆症的原因。

差不多兩個星期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我該不該再找他一次呢？我的內心不停地自我拉扯著，因為自覺找到他也沒有任何意義。

十月三十日 陰

恢復知覺的時候，我已躺在病床上。站在病床邊的大姐早已哭紅了眼。

她告訴我，今早有些路人看到我在路上，不斷慌張地問人怎麼回家，然後暈倒在路上，還好我身上有帶緊急聯絡卡，最後被送到醫院。同時，醫生亦告知她有關我的病情。我懇求她，在我病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請先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其他的家人。她說我必須搬回家裡住，她才答應我。最終我同意她的條件。

我不是因為自尊心強才不願人家知道我的病，我只是不想活在別人的同情和擔憂之下，我只想好好享受所剩無幾的正常人生活而已。

十一月十一日 晴

我不清楚在日期上出現了六個「1」的實質意義是什麼。我的冷漠，也許來自因為連日期本身很快也對我沒有意義的關係吧。我感覺我的記憶正漸漸一段一段的消失，好像一本小說中的某段章節，突然在原本該在的地方，無聲無息地褪去，剩下一片空白，而空白的地方已遍佈書中每一頁紙上。關鍵的段落不見了，上文和緊接的情節變得串連不起來，也不具任何意義，正如我的人生一樣。

什麼回憶都可以消失啊！可是，請讓我永遠記得家人和他的臉。算我求您了。

*****

我一口氣聽完錄音筆中的所有聲音日記。聽到最後，我的眼淚早已盛滿眼眶，內心更感到陣陣的揪痛。身為她的姐，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呢？我沒有答案。我只知道，我會努力讓她想起什麼。就算不行，我也要全心全意去關愛她。

等了不知道多久，我忍不住來到窗前。凝視窗外的雨景時，感覺這場雨已經下了好久好久。

我到了客廳，看到茶几上放了一台錄音筆和耳機。我戴上耳機，聽著錄音筆中的聲音日記。我一口氣把它聽完，聽到最後，我的眼淚早已盛滿眼眶，內心更感到陣陣的揪痛。

我除下耳機時，看到一對陌生的男女早已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我不禁嚇了一跳。

「姐，我是小妹。」她說。

可是，我不記得我有一個妹妹。我努力在大腦中尋找有關她的記憶，可是一無所獲。她略顯失望的表情，我倏然明白，錄音筆中的日記是屬於我的。

我是那掉了記憶的人。

我不斷嘗試想起一些關於自己的什麼，但除了剛剛聽到的日記內容以外，我想不起任何事。我的腦中完全空白，空白得甚至連難過和激動也不知從何而起。

小妹看了坐在身旁的男生一眼說：「他是你的男朋友。」我不自覺看了錄音筆一眼，難道他就是日記說我很想見但也沒見到的戀人？不過，此刻他在我的眼中，只是一個跟我生命毫無關連的陌生人。

他坐到我的身邊，然後把手機遞到我的面前。我看到手機上的背景照片是一張我和他的自拍合照。照片剛好捕捉到他瞇起一隻眼，皺起鼻子靦腆地笑著，露出可愛的笑容，像極一個天真瀾漫的大男生。對比照片上斯文優雅，坐在旁邊的他，蓄起落拓不羈的鬍子，看起來更有男人味，也添了幾分穩重感。我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到手機的螢幕上，我看到照片中的我，雙頰微紅，一手高舉酒杯，另一手勾著他的脖子，感覺像是硬要拉著他進鏡頭合照。我在燦爛咧笑，笑得一雙大眼睛瞇成一線。

我好像不記得自己曾經有笑過如此開懷的樣子。

「對不起，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出國了。」

心中湧起了莫名的情緒，淚水同時矇糊了我的視線。

他溫柔地用手背拭去我臉頰的淚痕，然後真摯地說：「即使你失去一切，我也會永遠在你身邊。」

「我…不知道能記得你多久…」

「沒關係。那樣的話，我們永遠不會討厭對方，每隔數小數便可以重新跟你相戀一次，我們的愛，永遠保持新鮮。」

我沈默了好久好久，他只是在旁靜靜地凝視著我。

「答應我，你累了，就默默離開吧。」

「我答應你。」隨即，他嘴邊漾起令人窩心和安心的笑容說道：「不過，你這句話，我已經聽了兩百三十七次了。」

我未能即時了解他那句話的意思。當我會意的時候，我無法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接著用眼神向對面的小妹求証。早已哭成淚人的她，不斷地用力點著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禁地想，原來不幸的人也會遇到奇蹟。而在遇到奇蹟的剎那，不幸的人便不再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