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在我們肚腹竄燒，不善言語的他說著不著邊際的、零零散散的話，忽然拉了長長的尾音喊著我的名字，酒紅的臉上有抑壓不住的感傷與無奈……

如果你被杜桑木訥的鄉土氣質欺騙，我可以理解。

兩年七百多個日子，他用摻著濃濃香料等調味品的情思纏繞她，用彷彿熱帶雨林瀰漫的醇醇氣息迷醉她；在充滿壓力與忙亂的軍旅，每晚抖落一身汗水，伏桌用糖漿與蜂蜜寫一頁一頁的情書，一封封沉甸甸的，七百多封暗藏綿密思念的，逐漸在她內心擴張版圖。

她只有二十歲，每天讀十幾頁情書；還是多情羞澀的年紀。那塞滿各種夢幻與奇思、許諾與願景的紙箋，彷彿魔術的箱子，有永遠掀出不完的驚奇與渴望，以及未經變造的、原始鮮活的男子的愛戀。

她保留了全部七百多封信箋，在少女之後的三十多年歲月，一札札細心柔情地收藏在箱子裡，伊自己的魔術箱子。

如果你為杜桑多情的浪漫氣質感動，我可以理解。

兩年軍旅後三十多年的他，走在路上仍然牽著她不再是柔荑的手，淡淡地，戀戀地。時間定格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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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以為我要敘述一段愛情故事，想必要失望的。

杜桑先生，不是神奇的不朽情人，不是才思敏捷的詩人或哲人，不是雄辯滔滔的辯士；在結構複雜的科層體制裡，他只是某種上班族典型，拘謹保守、卻心思細密，包容地承上啟下。熱帶南部農村十八個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孕育他彷彿山嶽的壓抑與堅忍，雕塑他彷彿田土的秩序與諧和。

人們半戲謔半認真地說他是道德國寶。我不知道在這社會，這樣的特質究竟是可喜或不可喜。

幾年前一個夜晚，下班後我恰好與他一同離開辦公室，他熱心邀我吃消夜。台北的深夜，空氣依然不是那麼自由到處流暢，善良的或懷著鬼胎的人們，好鬥的或胸無城府的人們，或睡或醒，依然在活動著。酒在我們肚腹竄燒，不善言語的他說著不著邊際的、零零散散的話，忽然拉了長長的尾音喊著我的名字，酒紅的臉上有抑壓不住的感傷與無奈。

我這才恍然他是那麼深深的被挫傷。

　當時他正要從一個職位被取代。天擇的自然定律，並不那麼啃噬人，殘忍的是踐踏。我喝乾杯中酒，知道拉長尾音喊我名字於他已是情感奔流的最終極發洩，隨即他已自行撫平傷口。十八個兄弟姊妹的大家庭，熾熱嘉義農村的田土，他像水牛一般甩甩尾巴，拂去蒼蠅、飛蟲。沒有惡言、怨嗟。

送他回家後，我開車在天色微明的台北街頭奔馳，心想在四處擴張、興奮過度的新聞圈，許多人心已被意義可疑的忙亂破壞、變質，我們注定只能取得一些受過污染的回憶時，他卻是許多人內心良善一面的可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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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以為我要敘述一個悲劇英雄的故事，那是一定要失望的。

我的主人翁，杜桑，是農業時代最後的遺老。他素樸、憨直。平凡。

擔心我的回憶流於歌功頌德，我卻終於發現，這個人，人們稱為道德國寶的這個人，沒有豐功偉業的可歌頌。

他一定暗藏某些隱密之情。生理的特異秉賦或精神特質，像敏感、直覺或品味等等，也許可以在無法理解的現象中找出關聯。

許多場合，當眾人皆醉，他會是最後一個不醉的人；酒量，或者加上自制，他每一片肌肉的移動，每一滴汗水的流淌，總是清醒。當他對人瞇瞇笑，靦腆地試著找話和你聊天時，就暗示他已到達某一種情境；微醺是他最終極的醉態了。

這不是他的戰場。

一個燠熱、憂鬱的深夜。焦躁的空氣混合著即將下班的幸福之感，警笛聲自街頭銳利刺耳傳過街尾。一輛消防車過去，人們習以為常；一輛輛消防車過去，他警覺感到不安，找人打聽。一場死傷慘重、扣動人們心弦接連數日討論的火災，隔天並沒有鋪陳在其他新聞紙上。

總是深夜。

平靜的週末。那日，一張灰綠綠流動的、有點模糊的照片，顯然構成一種強烈語言，牽動他的心；不平靜的河道，咆哮帶走四個工人，滾滾無蹤。他把新聞抓來，連同照片交給我：放在報紙的一版。我直覺他有點小題大作，卻不知道一場大災難事實上已經發生，我們四周的一片沉寂、毫無行動，正是災難後不吉祥的餘波。

趙少康並不認識杜桑。

在電視節目《新聞駭客》裡，趙少康質問，除了杜桑待的報社，所有的日報為什麼都沒有意識到八掌溪事件的嚴重性。

這不是杜桑的戰場。沒有歡愉的氣氛，誰也沒有打勝仗。我想他比我更多的是悲憫的胸懷，對生命的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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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主人翁，杜桑，再次從一個位置被人取代。

在一個講求e世代快速崛起、更新的社會科層結構，杜桑只是回到家，平順敘述一件事實。而她，拿出伊自己的魔術箱子，把保留了全部七百多封的信箋，在少女之後的三十多年歲月，從一札札細心柔情的收藏裡，揀出幾封輕聲地讀給他聽。多情而志氣的他。

彷彿跌回抖落一身汗水的忙亂軍旅，每晚用激情寫信的少年郎，杜桑用拉了長長尾音的嗓子喊著她的名字，臉上有抑壓不住的幸福與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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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人送別的晚宴上，微醺是杜桑最終極的醉態。水牛甩甩尾巴，靦腆地找話與人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