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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地圖、疆域的虛實之間
2005/09/27 10:45:07瀏覽1411|回應0|推薦14

               

  一九九一年春節,年初一早上我在香港彌敦道散步,人行道上盡是尼泊爾人擺地攤,各式銀器、法器、面具,操著不流利的英語兜售。印度人也照常開店,西裝畢挺,彷彿王公貴族,不屑招呼,只是站在門口看人、看過往行人,一如我這名遊客。年初二晚上,維多利亞港依例放焰火,我在靠港邊的麗晶酒店用餐,然後在侍者引領下登上頂樓看焰火,顧客九成以上是歐美洋人,穿著正式的晚禮服,端著琥珀色的葡萄酒,空間裡飄著弦樂夾雜間歇的火焰轟爆聲。

  我是少數的東方人,初次參加所謂的宴會。雖然當時香港還是英國屬地,置身眾多洋人間並沒有特殊感覺。

  第二年我首度去英國,首度置身純洋人的土地,經過一家店時,從櫥窗玻璃的反映裡看到自己以及身邊金髮藍眼睛的其他人,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東方人身分、膚色及民族等等差異,第一次意識到疆域的轉換,從地理到心理各個層面。

  我在倫敦一處跳蚤市場彎彎曲曲的路上,一家擠滿人的、塞滿談話聲的、瀰漫香菸味的PUB,解決了旅英的第一頓午餐︰三明治加愛爾蘭咖啡。沒有人多瞄一眼我這個唯一的東方顧客,就如我們在台灣不會好奇去看老外一般;在自己國度的疆域裡,屬於多數的人種顯然安心自在多了。

  現在,如果你不反對,親愛的朋友,讓我們從一則笑話繼續這篇旅行記述吧。

  據說全世界最薄的兩本書,一是德國笑話集,因為他們太嚴肅,另一是英國的食譜,因為實在乏善可陳。

  英國放眼盡是牧草,不見農田、果園。商店門口一麻袋一麻袋馬鈴薯,餐廳盡是「國餐」︰魚排與薯條;即使點了大餐,多半端上兩大盤副食,一盤花菜,一盤薯條。入境隨俗應是旅行、接受異民族文化的準則。我的朋友在英國讀書時,接待父親的英國之旅,叫苦連天;你可以想像,即使在蘇格蘭北部海濱、威爾斯山裡小鎮,為每頓必吃中餐、必喝大麴酒的老人到處張羅找中餐館,是何等狼狽。

  這位沒嚐過英國國餐的老人,回台灣後會如何對人描述首度英倫行,我未曾探問。不過,就某種意義來說,他究竟算不算曾經進入英國疆域?

  「倫敦去過五次,紐約去過八次,」一位酷愛戲劇的旅行家眼睛閃著興奮、熱情的光芒告訴我。他每次一頭栽入劇院,連看幾天歌劇、歌舞劇,從未走出市區;「倫敦、紐約以外的英國、美國,我沒見過,」他聳聳肩,漫不經心說。年輕,他沒有中國菜的摯愛情懷。

  法國畫家克萊因.伊夫說他無意創作有形的作品,他的藝術在追求整個體驗,包括思想、行為和知覺。如果旅行是某種形式的創作,那麼每個人都是各自藝術疆域的開拓者,只不過有些人是藝術家,有些人是工藝匠、畫匠。

  西元八五一年,愛爾蘭人順服了挪威的維京人;八八五年,丹麥的維京人溯塞納河圍攻巴黎;一○六六年,英格蘭發生王位繼承風波,法國諾曼第公爵威廉率軍跨海而來,取得英格蘭王位。諾曼人正是維京人的後裔。

千餘年後,我在巴黎露天咖啡座看麥可‧翁達傑的《英倫病人》(台灣把電影片名譯為英倫情人),看過往的時髦高挑金髮美女,想像高盧人的後代也許體內循環著金髮藍眼高大維京人的血液。我在倫敦音樂劇《孤星淚》的中場休息時間,看劇院吧台旁斜倚淺酌的舊派紳士,西裝革履,輕聲討論,散場時耐心在衣帽間前排隊取大衣,付小費,一派優雅;當晚電視新聞報導北愛首府,又傳出爆炸案,那條隔絕統獨兩派的街道,一片肅殺,完完全全的戰場。

  巴黎、米蘭、東京、紐約的服裝秀一場接一場,Karl Lagerfeld、Gianni Versace、山本耀司、Donna Karan…,流行文化的疆域沒有國界。倫敦街頭卻是一片移動的黑色,黑夾克、黑褲、黑靴子…,年輕人有他們自主的流行疆域

  一九九八年六月廿九日,香港回歸中國一週年的前兩天,我在台北飛往香港的飛機上讀報︰英國與北愛達成和平協議,北愛新議會中,和平勢力獲得八十席,統獨爭議可能將走入歷史;不過,愛爾蘭共和軍和新教徒民兵仍然拒絕解除武裝。

  翁達傑的《英倫病人》敘述一個無國界的抽象概念。而民族與國家自然的地理疆域,一旦加入微小的人為差異,就可能爭戰幾千年。幾乎同文同種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今日的交戰與摩西帶領希伯來人出埃及、回迦南地時並無不同,「你們在埃及住了四百三十年,憑什麼回來說這裡是你們的土地?」巴勒斯坦人憤怒地對希伯來人咆哮。

  是的,四百三十個寒暑裡,迦南地並非無人居住的空墟鬼域。

  一四九三年的哥倫布不是美洲大陸最早的「發現者」。九九二年,挪威的維京人在今天加拿大紐芬蘭島登陸,他們別無行李,除了開拓的熱情。紐芬蘭亦非空墟鬼域,僅僅三個冬天,維京人把疆域還給慓悍的印第安原住民,把「闖進者」的稱謂留給歷史。

  千年後的一九九二年,我打倫敦一家名牌服飾店前走過,日本遊客狂熱購買Burberry格子風衣。服裝帝國正以柔性征服,改寫地理疆域的劃界法則。然而,英國風衣並未形成疆域佔領,而日本疆域曾因泡沫經濟而擴增。

  是的,親愛的朋友,我這樣的思考也許仍然殘存侵略家的野心。那麼,我們就說疆域的互訪吧。英文在日本簡直處處行不通。大阪一家非常時髦的咖啡館,菜單上沒有一爿疆土屬於英文,年輕英俊而穿著洋化的服務生用尷尬的迷人笑容回答我,最後,無論如何,他聽懂了hot coffee。我們無法互訪對方的內心疆域,也許錯在我沒有學日文。

  我在巴黎用餐,英文也絲毫沒有佔據菜單的疆域,服務生搖頭回應「你會說英文嗎」的問話。我在威爾斯住過一家B & B(bed & breakfast,住一晚,提供一頓早餐的民宿),主婦聽說我來自台灣,問我︰「你們還吃老虎肉嗎」,她看過幾年前英國保育人士對台灣的指控,當時報紙的標題把Taiwan改成Diewan,既符台語的台灣腔調,更盡事實、諷刺之極。

  「不,其實我們不吃老虎肉的,」我說。對一位和善女士解釋虎鞭的難堪,使我放棄與她進一步互訪內心疆域。

  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是一幅幅地圖︰抽象而實際的地圖,不只是地理更是心理疆域的描繪。

  頭上一片天,腳踩一塊地。

  「要造就一個自然科學家,要緊的是在關鍵時刻的實地經驗,而不是有系統的知識。」生物學家威爾森根據經驗提出觀點。

走遍全世界,沒有佇足、沒有觀看、沒有聆聽各人種、民族與社會的面容、呼吸、嘆惋、歡欣,與在網路上遊走虛擬社會也許沒有太大差別。

  旅行家必然不同於政治家或軍事家。他們在乎的不是佔有與統治,他們蒐羅、儲藏曾經走過的心靈經驗,不論來自千山萬水或一公里方圓。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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