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沒回到山城了。總懷念這裡的美景與羊蹄甲開花的早春氣息，還有純樸的居民。我懷念在此地衛生所上班的日子，比起我那些甫從醫學院畢業就卡在大醫院的同學，我真的過著有歲月感的生活。除了上班看診，平日無事就往更深山處釣魚，或是賞鳥拍照。我可都還記得哪邊有個台灣藍鵲的家族，哪個水漚處甚麼時間翠鳥準時來報到。睡到自然醒的假日，我往往被大冠鳩悠長的叫聲所喚醒。有時還在睡夢中，猛禽的叫喚就已經滲入夢境，讓我夢到自己是一隻還在蛋裡的雛鳥，把殼啄破眼睛一亮，就這麼幸福地醒了。

我喜歡這裡上上下下的地形，這樣可以走出整個山城的立體感。廢棄舊鐵道旁那幾棵槭樹下，就是曾老闆的簡餐店，我這次回來前還特地跟他預約幾道菜。之前常常來他的店，我很喜歡他做的飯菜，都是清淡的家常菜，而且多半是曾老闆自己種的。我對他的劍竹筍和甜椒一直念念不忘。不過有陣子我是不太敢去曾老闆的店的，或是說要去之前都有點猶豫，因為牛蛙嫂的緣故。

第一次看到牛蛙嫂，或是說，第一次聽到牛蛙嫂，還真的令人難忘。有一天我下午休息時去曾老闆那裡喝杯咖啡，突然聽到門口一聲：「蛋來了！」那並不是用吼用喊的聲音，但是竟然狠狠地嚇了我一大跳，彷彿魂魄被震離身體三吋。我之前也不是沒有見過大嗓門的人，但是他們和牛蛙嫂的音量比起來，簡直像是被雷聲蓋過去。牛蛙嫂光是平常講話的聲音就足以讓空氣震動。這樣講雖然會讓人家以為我在開玩笑，但凡是見過她的人都知道我此話不虛，絕無誇大之詞。她一出聲，你立刻可以感覺到一道空氣被她的音波壓了過來，然後震動你每個細胞，直壓到你的心臟。

牛蛙嫂是賣雞蛋的，也賣皮蛋，這山城的早餐店和餐廳的蛋大多由她張羅。她人很蒯，我想也唯有那麼壯碩的身材才可以承載著她那巨大可怕的嗓門。有一次我聽到她突然咳了一聲，我全身不禁顫了一下。我想武俠小說還有布袋戲裡頭那種內功深厚聲若洪鐘的高手，或是傳聞中北方人的豪邁俠客，才可以發出這種巨響吧！但她卻是個女人，其實也不過二十幾歲，長得又黑又高壯，看上去就老了一二十歲，加上那大嗓門，所以人們就給她個綽號叫牛蛙嫂。的確在這山城的夏夜裡，常常可以聽到遠處傳來貢德氏蛙有如大型狗發出的偌大叫聲。但這遠遠比不上牛蛙嫂輕輕清個喉嚨的爆響。

我稍微跟曾老闆打聽了一下，原來牛蛙嫂的嗓門也為她自己帶來困繞和不幸。她父親早過世了，哥哥娶了個老婆住在家裡，結果剛出生的小孩常常被牛蛙嫂的音量嚇哭，大嫂就對她頗多抱怨。後來小孩一歲多時好像有智能發育遲緩的現象，嫂子就全怪罪在牛蛙嫂身上，說是她把小孩嚇得痴呆，直鬧著要搬出去。後來牛蛙嫂迫於無奈自己搬出去住，開始賣蛋，一個人開著貨車到處送貨。個性豪爽的她做起生意來還蠻順遂的。有時候她媽媽會去跟她同住個幾天，據說她重聽，有人甚至說她根本就是個聾子，一對耳朵早就給牛蛙嫂振聾了。

因為她的緣故，我就會刻意避開她送貨的時間，因為有時候她工作渴了，也會順便在曾老闆那裡喝個飲料。這樣她就不免跟曾老闆聊個幾句，然後我就會不斷被她的音浪震撼。為了這個理由而不去店裡似乎很荒謬可笑，而且我也不是那種心臟不強的人，但是每次聽到牛蛙嫂講話，我這個共振體真的會負荷不了。不過我難免也會好奇，她如果提高音量或是吼起來，會是怎樣的衝擊波？我不知道。倒是她有次冷不防打個噴嚏，不只是我，我看到其他客人也都身體抖動了一下。有位太太還杯水打翻。那是我聽過人所能發出來的最大聲音，我終生是不會忘記那種驚嚇之後幾秒才能回魂的感覺。

認識牛蛙嫂之後，我想了一些之前沒注意過的問題。比方說一個人的聲音與個性的相關性。我想來有趣，好像沒有遇過嗓門高亢卻又內向的人。天生大嗓門的人就沒辦法內向嗎？另外，一個輕聲細語的人固然跟後天教養有關，但是有可能有著輕柔的音質卻又很急躁的人嗎？我這個人總會想著古怪的問題。我讀大學時，除了醫學院專業的教科書以外，還喜歡亂看一些中醫、命理、武術等稀奇古怪雜七雜八的書。我總覺得西醫是看病的，中醫是看人的。中醫裡頭有個很有意思的思想，就是可以用金、木、水、火、土去看一個人。這是一種人格類型學。其實西方傳統醫學也有這種東西，只不過近代科學逐漸把這種東西當成是江湖術士之言而丟到垃圾桶裡了。我一直問自己，萬一我天生跟牛蛙嫂一樣有那麼嚇人的嗓音，那我的個性還有命運會怎樣？

因為躲牛蛙嫂的緣故，我有一陣子較少去曾老闆那裡，要的話也是挑晚上。因此我那陣子也閃過了牛蛙嫂。倒是令我驚訝的是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在衛生所。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她交談，那當然是可很奇特的經驗。當時她有點感冒，喉嚨發炎，所以來看病時還不時咳嗽。每咳一聲就像放個響炮，讓我神經非常緊繃。跟她近距離面對面講話，我覺得耳中的三半規管好像嚇得往裡頭鑽。我戴上聽診器聽聽她的呼吸之後，索性不拿下來了。聽診器當耳罩用，這還真是頭一遭。

我幫她看看喉嚨，開個藥後，她突然跟我說：「醫生啊，我大概不賣雞蛋了」。她講話時還是可以穿透聽診器嗡嗡作響。我頗為訝異，我跟她一點也不熟，她怎麼突然聊起自己的事情來。或許是我桌上還有書櫃裡擺了些命理的書吧，她看到了，便問我相不相信「天命」這回事。我問說是怎麼了嗎？她說前陣子找一個道士算命，那個道士告訴她原來她的大嗓門是有使命的。神佛菩薩賦予她一個大嗓門，是用來鎮攝惡鬼的。牛蛙嫂本來也半信半疑，後來那個道士帶她去兩次場合，一個是被鬼附身的，道士要牛蛙嫂把那鬼喝退，果然那個人神智就恢復正常了。另外一個是有一家子傳出鬧鬼，道士也要她開嗓門咒罵幾聲，後來聽那戶人家說從此就不鬧鬼了。

道士還告訴她說，一般做法誦經，都很難把這些不乾淨的清除得那麼徹底，但那些陰的被牛蛙嫂斥退之後，就再也不敢回來騷擾。我越聽越覺得離奇，但是她看起來好像是認真的。她還把聲音壓低告訴我，其實她嫂子之前流產過一次，她很自責，她認為是自己的聲音把小孩震掉了。

那次之後，我就沒見著牛蛙嫂了。我想她真的跟著道士驅魔趕鬼去了。而不久後，我也因為未婚妻的緣故，自動申請調到別的衛生所去，離開了山城。這次回來，除了拜訪一些之前的同事和友人，就是為了要再嚐嚐曾老闆的菜。這一年來，他開了民宿，我就住了下來，晚上和他喝個小酒，欣賞城市看不到的星河夜空，在這早春晚上的山城，一股深深的幸福感讓我想一直沈醉終老於此。

我跟老闆問到了牛蛙嫂後來怎麼了。他說她後來真的跟道士趕鬼去，而且果真神威驚人，或是說，神威驚鬼。聽說我離開後那一兩年，整個山城有時候會傳來石破天驚的吆喝聲，大家就知道那又是牛蛙嫂在幫人除煞了。聽到的人都面面相覷，因為他們也沒有聽過牛蛙嫂的吼聲，想說凡人之驅怎麼可能發出霹靂雷聲。結果道士與牛蛙嫂的生意越做越大，山城附近的鄉鎮慢慢被牛蛙嫂吼遍了。據說連甚麼凶宅被她吼過以後都乾乾淨淨的。一個山頭接著一個山頭，她的嗓門當然也震出名號來。

不過曾老闆說，後來道士和牛蛙嫂有次接了個大陣仗，鬥法時間比預期的久，結果那次之後，牛蛙嫂失蹤了，道士耳朵也聾了，從此變成廢人一個。

「怎麼會這樣？」我聽了之後許久說不出話來。我想當初她來看病時，我是否應該勸她繼續賣蛋，跟她說神鬼之事還是少碰為妙？但一個人的天命是甚麼？這恐怕是我一輩子也沒辦法搞懂的問題。此時傳來幾聲貢德氏蛙的低鳴，更顯得山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