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我長大，可以離開這裡，由自己決定一切....

摺著剛從院子裡收下的衣服，看到爸爸的工作褲褲襠又破了個洞，正在嘆息的時候，客廳裡的電話響了。

是小舅打來的。

從頭到尾，他只是以著嗯啊嗯啊應聲，沒有多說什麼，掛完電話後，他繼續摺著衣服。摺沒一會兒，他又突然想起什麼，起身走向房間的衣櫥，開始翻找著，一件紅色蓬鬆的毛衣，正躺在其中一層抽屜的最裡面。

「這件喜氣洋洋的衣服好久沒穿了，就穿這個去！」

他滿面微笑拿了起來。

每年冬天都一定會穿到的這件毛衣，默默睡在衣櫥的抽屜裡，他聞了聞毛衣，那讓人引起想念過往的樟腦丸味道，再次提醒他，又是一年的沉積，他離成長的出口又靠近了一步...。

他期待著在這平凡無奇的家事與課業中，熬到長大成人的日子，讓自己在這些瑣事之外，得到可以改變任何事情的權力....。

再看看自己的存錢筒盒子裡，躺著零星的幾張百元鈔，以及滿滿的銅板，他若有所思地湊了湊，再到書桌找了個信封袋放了進去....。

做完這些舖陳後，他回到客廳繼續摺衣服，不時看著爸爸的工作褲，剛練跆拳道完，穿著跆拳道服的弟弟，進了門就嚷著問有東西可以吃嗎，他指著冰箱，默默繼續手邊的工作。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下了課他就匆忙回家做了飯菜後，自己也沒吃，出門前留了張字條，穿著學校制服的卡其衣，外面再套上那件從衣櫥翻出來的紅色毛衣，提著背包，急忙出門去了。

坐在公車上，他緊張又興奮，因為一個鐘頭後，就可以看到五年未見的媽媽了....。

右手緊抓著這件毛衣，他興奮地笑了出來，看著車窗映照出自己的笑臉時，他練習著自己最滿意的笑臉。

公車在舞鶴山茶園的山路吃力爬行著，車內滿是國高中通學的哥哥姊姊們嘻笑怒罵的聲音，那一張張成熟的臉龐，是自己嚮往憧憬的勳章，在利用作業本當日記的某一頁上，他寫過這樣的期許。

......媽媽在他剛進小學那一年，驟然與他的爸爸離婚了，留下了他與小他一歲的弟弟跟著爸爸，分開以來也沒再見過媽媽。

說到身上穿的這件紅色毛衣，還是媽媽透過小舅輾轉交到他手裡的，弟弟也有一模一樣的毛衣。五年前的他個子更小，穿上那件紅色毛衣除了顯得過大之外，大紅底色的毛衣讓他覺得像女孩子的顏色，感到彆扭而不敢穿，可是隔了一些時候，可能是想媽媽吧，他終於敢把毛衣穿在身上，幻想媽媽抱著他的溫暖。

這些年，爸爸不喜歡談到媽媽的事情，與弟弟總是戰戰兢兢的，不敢踩到爸爸的地雷，不知不覺間他已是早熟的小大人了，看著爸爸的臉色，與安撫著弟弟的恐懼，渡過如坐針氈的日子。

還只是今年的事...。

鎮上的國語文競賽，他以『我最珍惜的東西』這篇文章，得到了作文比賽的第一名。淡淡寫出對身上穿的這件毛衣，還有對媽媽的思念，當時的他上台領獎時，還不覺得有什麼大的感動，但是現在背包裡放著那個裱框的獎狀，他好想馬上就拿到媽媽面前給她看，這些日子以來的點滴，有了證明自己存在的肯定。

當班導師要他在班上同學面前，分享自己得到第一名的作文內容時，他完全忘了當時參加比賽，自己在提筆行文時，自己究竟是以著什麼樣的心情去構思了，但是卻在自己念出得獎作文的字字句句時，沒來由地，聲音忍不住顫抖...。

他從背包裡掏出那本得獎作文的記念文集，翻到自己的作品那一頁，透過漆黑的燈光投入車窗，他仍不受車內的吵鬧影響，看著那篇到後來才感動了自己的文字，好想也讓媽媽看看，他這幾年來沉澱醞釀的心聲。

「當小舅送來媽媽買給我們的紅毛衣時，我既驚訝又歡喜，很高興媽媽還記得我們........（略）。當爸爸開始禁止我跟弟弟談論媽媽的事情時，我才發現我習慣思念媽媽........當我學會洗衣服，曬衣服，摺衣服，學會煮菜.....學會一切的家事來照顧爸爸和弟弟以後，我會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長大，可以離開這裡，由自己決定一切................（略）。爸爸看到我跟弟弟穿著那件媽媽買給我們的紅色毛衣，知道是媽媽送的，竟然要我們脫掉！我不懂穿那件毛衣有什麼錯，雖然爸爸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愛打我們了，但是我不聽爸爸的話，硬是不肯脫下毛衣，爸爸因為這樣打了我一巴掌！還拿了剪刀剪我們的毛衣.....爸爸不知道！那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啊！哪天我要穿著那件紅毛衣，用著笑臉去迎接媽媽，讓她知道我長大了.....」

車內燈光不明，他承受著自己寫的文字再次回溫後的衝擊力，省視自己袖口部位，那個自己用線胡亂縫過的地方，回想著那篇作文當時的心情。

「每年過年我都是穿這件毛衣的，就像媽媽給我們的紅包一樣，我覺得媽媽好像回來陪我跟弟弟過年，又看到我們長了一歲！...」

他自己小小聲朗誦著，看到這一段文字時，擦起了一滴一滴掉下的淚珠，而掉下的淚珠同時也沾濕了手上緊握的紀念文集...。

公車爬過吃力的舞鶴山茶園後，接著滑下筆直的台九線道，他壓抑著期待，心裡對著那個還在練跆拳道的弟弟抱歉，隱瞞了今天一個人獨自前來的決定，若要是讓爸爸知道，爸爸鐵定阻撓不准的，他下定決心，就算冒著被毒打的懲罰，也一樣不惜代價前來....。

在大馬路靠近車站前的一處紅綠燈處，他在國高中的哥哥姐姐們的包圍中下了車。

天氣變涼了，他單薄的身體在夜色的街角，顯得那麼落寞。

小舅慢了三十分鐘，才騎著破爛的中古機車來接他。

「你怎麼學校制服外面套這一件破毛衣？是沒衣服穿了喔？穿這件破毛衣，真的有夠丟臉！你媽媽會以為你們過得不好，會更擔心捏！這樣大喜的日子，怎麼穿這樣啦，真的被你這個小孩打敗哩！天兵一個。」

他笑著，跳上後座，興奮地說：「媽媽看到我穿她送的衣服，一定很高興不是嗎？」

小舅無奈地搖著頭催著油，載著他往目的地而去。

來到一個搭著棚子的地方附近，週遭滿是前來喝喜酒的賓客，小舅對著像是熟人的父執輩們打招呼行禮，穿過身著紅豔喜服的婆媽陣後，牽著他的手，來到新房子裡一間做為妝髮室的房間。

房間裡有個化著濃妝，穿著華麗衣服的女人坐在梳妝台前，身旁則有另一個女人幫她弄著頭髮。

「姊啊！我把青仔帶來啊！」

小舅對著坐在梳妝台前的女人說完之後轉身離開，而女人也把身後幫她打理的女人支開，關上房間的門。

女人滿臉欣喜地靠近他，沒一會兒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摀著嘴，像是在鎮住潰堤的情緒，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接著是兩道清水從她的眼睛滑過濃厚的粉底，以著驚訝的眼神盯著他看。

「媽～好.....久不見！我長大了喔～」　

他先開口，破除了這五年以來的距離，同時極力壓抑著滿心的激動，說出了這句深藏已久的內心話。

女人是他的媽媽。

「我還記得妳......恭喜妳今天結婚。這個給妳....　」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袋。

「我沒什麼錢，這個禮金祝媽媽永遠幸福，希望那個新爸爸不會打媽媽....」

他把在車上反覆練習的笑容，沒有保留地獻給眼前這個.....脫離自己五年童年期待的女人。

「還有這個送妳！」

接著，他從背包裡拿出獎狀還有那本紀念文集。

「小舅說不要帶弟弟來，但是...妳不要擔心..大家都很好。」

他那像多拉Ａ夢一樣的背包，繼續掏出一張與弟弟和爸爸的照片。媽媽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忙亂地接過他遞上的每一個東西，看完後放在椅子上，又驚又喜地流著眼淚。

媽媽摸摸他的頭，抹去臉上的淚水，正要擁抱他的時候，房間門突然打開，小舅跟在一個男人的後面，慌張地闖了進來。

「青仔！『爸爸』先送你去坐車嚕！走！」

一臉驚恐的小舅向那個男人點頭笑了笑，拉著他的手準備要快速離開。

「『阿姨』！再見！」他依依不捨地對著『媽媽』說出這句話時，皺著眉頭，擠出了一抹笑容。

男人催著媽媽要出去了，接著嘮叨著說：「臉妝怎麼花成這樣，再幫補妝一下！啊....那個『紅毛衣的小孩』是誰？」

他不捨地放慢離去的速度」，想多看一眼，這時他回頭看到媽媽為了掩飾他給的種種心意『伴手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往公車站的路上...。

他坐在小舅後面問著說：「小舅，請你告訴媽媽，如果新爸爸打她，叫她逃遠遠的，等我長大就可以保護她了.....」

小舅嚼著檳榔，專注著看著前方，一邊說著：「你很聽話，都照我講的做，有時間再帶你來，不可以跟爸爸還有弟弟講喔！這包東西，在公車上吃完不可以帶回家！」

他點著頭....。

坐上晚班的公車回程的路上，他吃著小蛋糕的時候，眉宇間又像往常一樣上了鎖。他咬下滿滿一口蛋糕時，一抹奶油掉到了他心愛的紅毛衣上，他正想去擦的時候，想到自己帶過去的心意，媽媽是不是會用心幫他看呢，想到這裡，心頭上那道無以填補的鴻溝，彷彿又更加深不見底了....。

車內三三兩兩的乘客，他一個人坐在公車的最後面，看著車窗，確認著剛才給媽媽的笑臉是否完美，惋惜著沒有與媽媽擁抱就分離的遺憾，溫習著那與媽媽倆個人短暫相處的片刻，心懷不捨地睡去。

「紅毛衣的小弟弟啊！終點站了喔！」

公車司機在車子前方的駕駛座喚著他，他從幻滅的美夢裡醒來。

回到家前，他趕緊脫下身上的紅色毛衣，摺好後放進背包裡，恢復一身卡其服的模樣，佯裝鎮定。

「你的指導老師還真感心，作文比賽第一名就帶你去吃好料的，那你以後要多加油啊 .....」

進門時，他爸爸對他這麼說。

晚上當爸爸跟弟弟都入睡後，他一個人在客廳燈下縫補著爸爸的工作褲，回想著今天蜻蜓點水般的畫面。

「我什麼時候可以不要當『紅毛衣小孩』，當個大人呢？」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

延伸推薦：黃色太陽　水色的再會

2011/01/05 19:19   Dear ♪鼻塞國度-去發神經(dionlin1218)： 特前來恭喜您所發表「紅毛衣的小孩」一文，已經登上聯合新聞網首頁，生活天氣｜貼心下午茶，歡迎有空前往觀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