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中我有幸到受邀新加坡國立大學訪問，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卻覺得收獲豐富。這主要還不是因為學術上的交流，反倒更多是因為有機會與在這裡的教授、學生、甚至計程車司機討論到新加坡生活中各方面的細節，讓我對「管理與自由」或「創新與文化」等等主題有了更多一層的體會與反省。

一如我們常在電視媒體或報章雜誌上所聽聞的，新加坡是個高度現代化的國家。他的土地面積雖然很小(全世界倒數前幾名)，但在二十多年前就能與台灣、韓國和香港並稱亞洲四小龍。而最近十餘年的突飛猛進更已使她成為世界最高所得與最穩定富裕的國家之林，成為許多國家發展的典範。

能夠有這樣的成就，當然不可或缺的是一個及有效率、廉潔與有遠見的政府。這在民主國家中是很難在短時間內形成的，畢竟許多的上層的既得利益者與下層的民粹運動都很容易讓這樣的制度變成徒具形式，換得的只是一個唯唯諾諾、不敢作大事的平庸政府。就我所知，新加坡能作得到這一點，這主要是因為他們以全世界最高的薪水來吸引最好的人才進入政府部門工作(註一)，也同時用嚴刑峻罰處理一些關於生活細節的法律(註二)。平心而論，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也是新加坡所走出的一條別人很難仿效的成功之路。

(圖一)新加坡克拉克碼頭( Clarke Quay )的夜景。

新加坡政府積極有效的管理能力不只是從表面上的經濟投資、機場服務、道路景觀、市容美化或觀光娛樂中可以看出，更反應在生活中許多鉅細靡遺的小事上。舉個簡單的例子，在這個只比台北市大2.5倍(不到新北市的三分之一)的地方，他們卻執行一套可能是全世界最複雜的公車收費制度：不但票價是按乘坐的距離成正比計算，並且精確到新加坡幣一分錢，約台幣的兩毛錢。此外連冷氣公車、非冷氣公車、快速公車、用票卡或是付現金都有不一樣，所以一段車程可以有六種不同的收費方式！計程車錢不但有時段和區域的不同，連行經市區裡的某些主要道路都需加收不同的「通行費」，更別提以每分鍾幾毛錢來計價的收費停車場……。

雖然這些的確是相當精確的收費方式，但一般的人怎麼可能輕易地計算這麼複雜的收費或帶適合的零錢？所以許多協助收費的通行卡或電子偵測器就必須被大量使用，使得人民生活中許多的重要部分就在不知不覺中交由一個幾乎無所不在的政府來管理。

雖然現代文明的國家幾乎也都是人民選舉出來的政府來為眾人服務，但是從西方民主化的歷史來看，人民主權意識的覺醒與對政府的不信任(把政府視為必要之惡)是社會持續改造與進步的主要動力，法律只是規範政府與人民之間權利與義務的一種契約。但是當這個契約是由一群自詡領導國家前進的社會菁英份子來與一般平民制定時，就算是菁英份子眼中看起來是合理進步的作法，卻可能在希望擁有單純生活的平民大眾中帶來一種陌生的疏離感。這也是我在從新加坡人民身上得到的最大感受。

可以想見的，當公務員的收入是與私人企業來比較而非與一般平民比較時，貧富差距的擴大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結果了。事實上，香港與新加坡是全世界已開發國家中貧富差距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但前者多是因為許多百萬富豪到香港投資避稅所致，但後者卻是因為政府官員集體的高薪所造成。雖然新加坡政府也廣建公共住宅，以相當低廉的價格出售給一般居民，但是這仍然讓許多新加坡人民在面對這些「公僕」的服務時卻覺得五味雜陳、難以有深刻的認同。

(圖二) 新加坡郊區的公共住宅。雖然週圍環境不錯，但外表看起來也實在乏善可陳，與其他私人住宅無法相比。

當然，不可否認地，新加坡是個有自由選舉的國家。執政的人民行動黨在歷屆選舉中從未拿下低於60%的選票。所以這樣的政府還是受到相當多新加坡人民的肯定。但是若以一般自由民主國家的法律、刑罰、言論自由、與宗教自由等等標準來看，新加坡政府對人民的生活的確算是干涉較多的，雖然都是以「為了國家進步發展」的立意。這也讓許多住在這個應該是全世界最富裕進步的國家之一的新加坡人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不自在。

        事實上，令我覺得驚訝的是，這樣的不自在也瀰漫在校園裡。新加坡是以商業貿易為主要的經濟與社會活動，近二十多年來又往服務、金融、與觀光發展。嚴格來說，這樣的小島是不需要有太好的大學。但是這裡的兩間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與南洋理工大學，卻都是世界排名前一百大的名校。這當然不是因為新加坡人多麼天賦異秉，而是因為他們充分利用其國際化的社會條件向全世界招募人才(真正在新加坡長大的教授不會高於五分之一)、在經濟財政上近乎無限的挹注、並由政府選擇性地投資來加速研究成果上的表現。

我的一位教授朋友直言，研究經費很少是決定於個人表現的好壞，而是在於是不是走在政府想要發展的方向上。若一個大型計劃在五年後沒有預期的果效，資源會被立刻轉移到其他地方，原來的位置也會被上級裁撤，轉到其他可能難以發揮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們把學校當成公司來經營，而非當成人才的培育庫。可以想見這樣的「效率」自然會使得許多重要研究無法長期的生根於此，引領出一番好的傳統來造福人群與社會。也使得一些國際級的研究人員常常來去，也很快對這個表面上光鮮亮麗的國家失去起初的好奇……

        學術環境的不甚自由，其實更可以反映出整個社會的文化結構。因為大學本該是一個社會文化保存並創新突破的基礎點，不應該是被社會或政府拿來利用的工具。新加坡是位於連接印度洋與太平洋的麻六甲海峽上的天然良港。近兩百年來一直是以商業貿易為主，並且有著世界上最複雜的種族共存(華人、馬來人、印度人與殖民地時期所留下來的歐美白人)。這使得整個社會比較功利取向來聯合，注重法律的界線以免衝突，結果反而不容易培養在深根於此地的厚實文化底蘊。也就是說，「文明」並不等於「文化」，前者或可用某些方法加速發展，但後者永遠只能等待時間與人心的慢慢澆灌培育。

畢竟，大家都只是來這裡討生活的過客，能夠彼此相安無事、互相尊重、用同一套法律與政府制度來一起生活都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成就了。其他的，就回到自己的中國城、小印度或馬來區享受就好了，也不必期待「高層」官員的賞識或推動。難怪一位常來台灣訪問，目前在新加坡工作的歐洲朋友說，這裡走在街上的人似乎都不太樂於打招呼，也只會作該作的事情，反而沒有台灣熱情的人情味令人覺得印象深刻。

(圖三)克拉克碼頭的shapping center與酒吧。

當我走在克拉克碼頭與著名的魚尾獅公園，看到許多雄偉的銀行大廈、炫麗的購物中心、與播放美式足球的河岸酒吧時，說實話，我為新加坡覺得有很深的遺憾。因為這些東西完全是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為得是取悅更多的觀光客與金字塔頂端的人民。雖然這樣的開放與國際化的確帶給新加坡經濟與社會上的財富，但也讓人越來越看不清楚這倒底是甚麼地方──是國際賭場？是學術中心？是旅遊勝地？是貿易重鎮？是華人四地之一？是馬來西亞的延伸？還是西方資本主義的殖民地？也許都是，卻也都不是。對一個新加坡人來說，除了那「大有為」的政府與其引以為傲的執行效率以外，恐怕自己也都說不清楚了。

回程到達桃園機場時，迎接我們的不再是炙熱的陽光或世界第一的機場大廈，而是微微的細雨與低矮單調的入境大廳。正當我們疑惑怎麼在轉台上看不到行李時，一位機場員工穿過人群跑來親切地問我們：「你們是從新加坡來的嗎？因為你們較晚出關，我們已先幫你們把行李拿到這邊櫃檯來了，比較不會遺失。」 嗯，則麼說呢？這就是台灣，回到家了。

(註一) 新加坡是執行「高薪養簾」最徹底的國家。為避免貪污情事，他們對高級官員卸任後的收入來源有很大的限制，所以必須以比一般民間企業還高的薪水才能吸收優秀的人才來為人民服務。以他們的總理年薪(內閣制)為例，最近一次大幅度減薪的結果是減至220萬新幣(約美金170萬元)，若加上其他退休後的福利仍是美國總統的四、五倍之多。其計算標準大約是全國最富有的一千人中的收入平均值。

(註二) 舉例來說，亂吐口香糖罰兩百五十元新幣(約台幣六千元)，在地鐵內飲食就罰五百元新幣(約台幣一萬二千元)，在人行道上騎腳踏車罰一千元新幣(約台幣兩萬四千元)。更嚴重的罪就難以想像了：例如酒駕被抓到要處以鞭刑，攜帶毒品(如海洛因30公克以上)，唯一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