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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文:顏回)
2023/08/23 20:22:47瀏覽1020|回應0|推薦7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文:顏回

 

孩子,莫回首,無罣礙跟菩薩修行去吧!

這混沌未明世間不配擁有你澄澈的靈魂。

。。。。。。。。。。。。。。。。。。。。。

2020年5月9日。

當自身遭遇到哀痛逾恆打擊時 ,當下的我總告訴自己這是上蒼最好的安排,數年後再回顧,也印證了當初的想法。

 

但這次,我無法相信這是上蒼最好的安排,甚至疑惑,上蒼有好生之德嗎?

我彷彿瞧見,上蒼帶著弩箭在陽光下冷冷地睥睨著塵世不幸苦難的人。

 

元月我在臺灣時,在陣陣寒冷朔風颳來,天地肅殺的季節,我和他見了面,他眼睛亮而黑,但却盛著滿滿的憂愁,眉宇之間籠罩著明顯的憂慮愁苦之色,幾個月以來累積化療的疲憊、煎熬與沮喪彷彿如蜷縮在杯底的褐色茶葉殘渣,經過多次熱水凌虐褐色茶葉已成病懨懨慘白色,精華已被吸吮殆盡。

 

望著眼前被病魔折騰的瘦骨嶙峋的他,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含著滿眶淚水愴然的瑟縮著直打寒顫。

 

我們相對無言,兩人在暮色蒼茫中沉沉冥思良久。

 

幽藍的蒼穹,一片如墨的夜色,映著他伶仃的身影,有股說不出的孤寂蒼涼。

他在燈光下靜靜的凝視著我,神情安詳而溫柔。

 

他是我學生,是位舉止沉穩有致的年輕人,行事謹慎,待人接物進退有據,年少時的稚氣已經逐漸為沉穩持種的氣質所取代。

 

母親原是憂鬱症患者,在大學時期父親罹患鼻咽癌,他仍然堅強面對厄運,邊求學邊照顧著雙親。

 

從那時開始,太勞累的時候他腹腔總隱隱作痛,看了醫生服用腸胃藥,也能稍稍緩解症狀。

 

但疼痛的次數越來越密集,大學生活就在照顧雙親、應付忙碌課業、實驗室及疼痛中度過。

 

就讀交大電機研一下學期時,他已無法忍受每次在地上打滾般的劇痛...

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般的病症,輾轉到多家醫院檢查,在研一暑假來臨前,上蒼再次出手重擊這暴風雨中飄搖的家。

 

當醫生宣布疾病名稱時,他猶如被ㄧ記驚雷劈中,愣在當場,也彷彿被決堤的洪水撲倒,兩條腿幾乎支撐不住,甚至連呼吸、思考都備感艱辛。

他罹患上罕見疾病《腹膜偽黏液瘤》

 

這對他及雙親都是致命的打擊,父親病情更加惡化,母親墜入闇黑幽谷無法自拔。

 

身為家中獨子,他知道必須堅強,以殘弱之軀撐起風雨飄搖的家。

 

只要還有明天,今天永遠都是起點。

 

這是他的信念。

 

去年七月氣溫如流火的日子,他中斷交大研究所課程,配合醫囑每三星期一次化療,化療所帶來的痛苦煎熬他咬牙硬撐著,但家中原本不寬裕經濟,更加捉襟見肘,他如一隻蝸牛,身上袱著一個巨大的殼。

 

他迫切想再回學校完成課業,儘早投入就業市場,以解家中經濟困境。

今年一月時,他向醫生提問何時可以回到校園完成課業。

醫生給的答案讓人看不到曙光。

 

持續化療最好的狀況下他只有2-3年生命,醫生的回覆堪比朔漠冬夜的冰雪般冷入骨髓,也像箭一樣射入他的胸膛,他按住胸口忍著心臟抽搐的疼痛滿臉無助迷茫,垂下頭來黯然不語,眼淚潸然而下,真的窮途末路了嗎?

 

他艱難地長嘆一聲,這嘆息聽起來是那麼地蒼老、那麼地無奈,他不敢想像,若他不在了,雙親怎能走出這濃黑巨大的悲傷。

 

在三月中旬春天的霖雨連綿不絕,天氣依然是春寒料峭雨絲飄的季節,母親陪他由醫院返家時,風燭殘年油盡燈枯父親倒在浴室已無生命跡象,他趴在地上驚恐萬分,肩頭不住地顫抖,以羸弱之軀瘋狂為父親施行CPR,一面心急火燎地向驚惶中的母親喊叫通知救護車,猛烈打擊下母親顯得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因應。

 

在等待救護車時,他擁抱父親的手微微顫抖著,彷彿深秋瑟瑟發抖的枯葉,他清楚感受到懷抱中的父親體溫正在流失,生命也一點一滴流逝。

 

辦完父親後事後,他是母親唯一能活下去的希望,為了母親他必須嘗試任何可能的治療。

 

醫生給他的建議,熱化療是最後的一線曙光,但在熱化療過程中有太多的風險,在手術當中有5/100死亡,40/100嚴重感染,且治癒率僅有一成多,為了母親他必須冒著危險,以殘軀病痛面對命運之輪的運轉與挑戰。

 

手術前我們再次見面,山區裡的夜裡還有寒意,周圍漆黑一片,濃墨般的氣息讓絕望在人的心底緩緩滋生暈散開來難以藏躲。

 

他一直以來所承受的壓力,一瞬間從內心底層翻騰而出,顫抖的聲調伴著眼神裡的恐懼。

 

他的聲音就像是枯黃的落葉,充滿了頹唐與哀傷,也許親歷了太多的荒唐與慘劇,往日那個銳意進取的男孩,已經被疾病銷蝕得所剩無幾。

 

稀薄的月光從窗格縫隙流瀉而入,映照他緊抿著嘴唇孤獨無助的容顏。

他閉上眼睛、雙手垂在膝前疲憊不堪,心緒煩亂的搓動手指,彷彿想要把悲傷在指縫裡擠碎,往窗外一拋隨風飄揚遠去。

 

他強忍著酸澀的淚問我:

「陰影的背後一定有光芒嗎?」

 

凝視著窗外稀薄的月光,他艱難地長嘆一聲幽幽道: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在四月最後一天時,他接受了熱化療手術,從早上7:00進手術房到晚上近九時,因腹腔器官已佈滿癌細胞,手術切除了部份大腸、小腸、胃、肝、膽、脾臟...等等器官。

 

二十四歲的男孩,正如肆意揮灑耀眼光芒的太陽,亦如等待翱翔天際的雄鷹,與同齡男孩相比之下,他就像一抺殘月孤立於幽暗蒼穹,也像被剪去羽翼的孤雁,僅能孤獨無助靜靜站著,忍受上蒼肆意妄為的磨難。

 

在母親節前夕,耳畔不斷迴響起那夜山中他語氣幽微道:「悠悠蒼天,何薄於我。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在2020年4月30日重大手術之後,醫生建議再繼續化療,他想到連續近一年的化療,對於病情並無改善,且化療帶來的強烈不適感,使他無法專注生活於當下,於是拒絕了。

 

這段期間他思考也規劃了往後該走的方向。

 

不再回到交大完成碩士課程,依他身體健康不佳狀況,完成電機碩士學位,恐也無科技公司願意僱用他。

 

他曉得,生命之泉正滴滴流失,趁著身體健康狀況還可支撐時,研讀考公務人員,他逝世後,母親有一些撫卹金可勉強維持生計。

 

與死神多次交手經驗,他知道,死神將很快來臨,他不憂慮死亡,僅憂愁家計困境,母親難以維生。

 

母親是他在人世間唯一的眷戀。

 

由於手術切除了許多器官(胃、膽、胰臟、十二指腸、大小腸...)故而以大腸做成胃部使用,每天只能食200公克食物,整個消化系統完全崩解。精神、身體處在極度虛弱糟糕狀態。

 

今年元月中下旬我前去探望他,他已沒有體力下床走動。170公分的他,僅有30多公斤。

 

他靠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斜撐著身體,眉宇之間繚繞著愁苦灰敗的氣息。

 

濳伏的病灶難靖,心力交瘁的時候,他自責,母親日夜照顧他疲憊不已。為此他承受著莫大的煎熬。

 

有時又抱怨,當初是母親要求他接受這重大手術,為了母親他才答應這治癒機會渺茫的熱化療手術,但母親並未做到當初對他的承諾(手術後好好照顧他)他甚至還感到母親嫌棄他,這輕輕的一句抱怨之語,母親聽著則感到字字誅心、句句委屈,頓時屋子內被一層看不見的寒霜蓋滿。他與母親間築起ㄧ道冰牆,有著難以言喻的隔閡。

 

母親因患有憂鬱症及強迫症,當他體力無法起床,需要母親協助其工作時,母親總是無法馬上停止手中工作(強迫症 症狀之一)直到手邊工作完成,方能關顧他所需。

 

照顧者也許一個無心的眼神、一句無意的話語,被照顧者卻自責不已,甚至自覺是被嫌棄,思緒處在極度沮喪中。

 

母親眉宇之間有著難言的酸楚與迷茫,將痛苦沉澱到心底,哀怨委屈的神情悵然望著我黯然不語,兩行委屈的清淚潸然而下。望著母親站在窗旁淒惻的側影,悲淒的凝望著窗外夜雨淒迷的黑暗。

 

雨都在冬雨幕罩之下,是如斯的淒涼與冷漠。一股悲涼彌漫在房屋四周,望去房間一景一物皆是蒼涼和蕭索。

 

元月底我在臺中時,傳來他在臺北榮總急救後住院,他以求原諒的語氣說道:「不是不願意堅強對抗病魔的折騰,只是每時、每分的痛苦難捱,希望老師能諒解,他受夠了這種無希望的折磨」

 

2月初我從臺中回到臺北,趕到醫院探望他,當下無法認出病榻上的他,曾是我那位英姿颯爽的學生。

 

凝視著被病痛折磨的他面色扭曲,苦痛溢於言表,臉頰兩側深深凹下去,黃疸引起蠟黃的臉色枯槁如木乃伊般。

 

他眼眸裡全是哀傷與絕望,雙目隱有淚光,整個人委靡不堪,言談之中還是放不下唯一的牽掛「母親。」眉眼間擔憂母親的神色依舊不減。

 

他就讀大學時,母親搬來與他同住,生活上是他照顧著母親,包含三餐皆是由他張羅。

 

他擔憂,若是他逝世後,與社會脫節的母親將難以生存。

 

談話中,一雙眸子深情款款地望著身邊的母親。盡是愛憐與不捨。

 

他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訴說著,我靜靜地抱膝聽著,他哀傷泣訴令我悲傷悵然。

 

他隱隱覺得差不多到了與死神正面對決的時候了。他凝神望著病房窗外燦爛陽光,輕聲道:

 

「好想念陽光照在身上的味道」

 

母親向我傾訴,當他身體強烈不適需送榮總醫院急救時,請託同住雨都的親友幫忙,親友們以各種理由拒絕。

 

貧窮正如瘟疫肆虐,讓親友心生畏懼。。。。

 

母親孤立無援,經濟窘迫無法請救護車或計程車,最後請在新竹交大的同學北上送他到醫院急救。

 

2月5日再到醫院探望他時,已轉至安寧病房處在昏睡狀態。母親喚醒他,他睜開迷茫而困倦的雙眼凝視著我好ㄧ會,喚了一聲「老師」後繼續昏睡。

 

死神臨近,他的眼裡並沒有顯出驚慌或絕望,只有沉靜,那種透視人間冷暖的沉靜。

 

母親愛戀無限的凝視著他的容顏,眼神裡湧出濃濃的擔憂,臉上浮現恐懼之色,恐懼他睡了再也無法醒來。故而不間斷地搖醒他。

 

疾病、貧窮宛如一個天然的囚籠,將他們母子的人生籠罩其中無法動彈。

 

2月6日母親傳來訊息,說他心中徹底釋然了,選擇他最喜愛的天氣,沐浴在和煦的初春晨光燦爛時飛離令他哭泣的塵世。陽光自東方趕來赴會為他送行。

 

在他短暫生命中發生大悲慟、大淒傷,卻又無礙於他一縷澄明的靈魂。年輕的他宛如天空一閃而過的流星,隱沒在塵世間悄無聲息離去。早慧,難享天年古來如此。聚散皆是緣,離合總關情。我僅能怯懦且無能地這樣寬慰自己。

 

2月8日雨都飄著細雨,曠野一片漠然淒寂,母親精疲力竭地嚥住悲啼為他舉行告別儀式。

 

在春天雨絲連綿不絕,天地為之含悲的日子,我和他7位同學與二位父親國中同學送他在塵世間最後一程。

 

在場,除了母親頻頻牽袖抹去涕淚,沒有任何親戚在場。

 

疾病與窮困形成共伴效應,貧窮,是如此讓人恐懼。。。。。。。

 

我低頭凝睇端詳著躺在棺木裡的他,自病軛解脫,他唇邊流露出一絲安詳笑意,彷彿又回到了兒童時期無憂無慮的時光。

 

孩子,安心隨菩薩修行去吧!

 

把今生今世所有的苦難都撢掉,只留下無限的愛與思念。那些未竟之願、未償之恩都留待來世乘願再來。。。一一償願回報。

 

我思念與叮嚀的話語能一起裝入他的骨灰罈,安慰還在擔憂母親而啜泣的他嗎?

 

我沉浸在無以名狀的悲愴中,凝視著母親衰邁蒼老的身影,因疲乏哀傷過度而搖搖欲墜。那枯瘦的身影卻有一股攝人的堅毅力量,超出血肉凡驅所能負荷的,令我動容不忍。

 

母親當年的一頭青絲,如今皓白,形容憔悴,只有心靈已經死去的人,才有這幅模樣。

 

母親清癯得更嚴重,眼眸還殘留著沒拭淨的淚水向我傾訴,2月5日我離開安寧病房當晚,他清醒過來與母親話家常,精神狀態非常好,宛如回到小時候與母親談話撒嬌時的語氣。

 

母子人間相逢一場,只能看作一段借來的時光,能相處多久便相處多久。

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歸還期的。

 

望著雨都山間裊裊昇起的餘煙,似乎是他不願離去的魂魄。一陣蕭索的寒風吹過耳旁,帶來他幽幽的嘆息聲,淒悲痛切。

 

遠處傳來梵音,大自然感應到了,贈他一陣適合啟航的清風。佛號如流水如輕風漸漸遠去,但願他已啟程隨菩薩修行去了。

 

母親與他的世界紛然崩塌改變,唯一不變的,只有吹拂在雨都荒僻山嶺之上,那來自漁港清冷的風,它就這麼在塵世之間流轉著,冷冷地注視著人世的悲愴與哀慟。

 

無數個日夜,我心中有著不可言喻的愀愴,還有一股鬱憤之情在胸中積蓄,積蓄滿腔憤怒,對上蒼寫的結局而心懷慍怒。

 

一片厚重陰雲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如我沉重陰鬱的心情。我真是倦極了,在這樣孤寂的夜,而黑夜是唯一肯擁抱我的悲淒,且包容我的哀傷。我企盼,世間不再有種種悲劇,不再有白髮人送黑髮的悲慟。

 

如今,我依然在哀慟悲愴、在流淚哭泣、在不可言喻的忿怒中。

。。。。。。。。。。。。。。。。。。。。。。。

 

由於全文實在令人悲傷至無言以對,我也實在無法也沒有資格多說些甚麼。不管哪一種宗教信仰,頂多只能讓我們自己或許有力量面對苦難的世界。但是當看到同樣甚至更大的磨難臨到比我們自己更為無辜脆弱的他人,而且就這樣血淋淋的發生在我們的面前以致於無可閃躲時,這個信仰卻又壓迫著我們直面自己的幸運是那樣的可恥與不配。

 或許這個世界的本相真是無情到如此不留顏面,在這無言可訴無淚可流的斷壁殘垣中…

 

本文原刊載於顏老師202131日自的臉書中(連結)。此處經其同意全文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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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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