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D小d練習本


莫札特D大調雙鋼琴奏鳴曲並沒有所謂的前奏。三個樂章，兩款曲式，三種速度。

這兒的小d不是d小調，大D不是D大調。她們兩個都不曾受過正式的音樂訓練，小d大D不過是擁有她們各自的暱稱和她們使用的一種方格筆記本而已。大D曾經自學烏克麗麗，會撥弄一些基本合弦自彈自唱，閒時自娛一下。小d也曾熱切渴望學習鋼琴，但因家境清貧，從沒機會圓夢。

小d與大D所處的島國，四月起疫情開始趨緩。所有防疫措施開始鬆綁，猶如壓力鍋氣閥被扭開，悶在裡面的所有氣體頓時向空中潰散，一發不可收拾。疫情期間她們各自埋首塗鴉的練習本，也終於要曝光見世、吐一吐氣了。


第一樂章，快板，奏鳴曲式。

五月是大地復甦萬象更新的季節。小d也想效法地蛇翻身，或者，想逃脫這些時日的強制冬眠狀態。誰不想把這世紀災難的主角——新型冠狀病毒——暫時拋諸腦後？十歲的小d天真地想著：「那些圓球身上長滿的刺，真的很像皇冠啊！既然它們這麽厲害，應該設法摘掉那些突刺，沒有了腳就哪兒也去不成了，不是嗎？」

對了，乾脆把這些失去皇冠、沒了腳的，介於有機和無機物之間的小東西帶得遠遠地，總該有哪兒是更適合它們存在的地方。小d搔搔腦袋，bingo！就把它們關進練習本的方格裡去吧！自從大D把安徒生「沒有畫的畫冊」的月亮系列故事念給小d 聼過，就也為小d備妥了方格子練習簿。從此，小d時不時就在裡面塗塗寫寫，還運用大D教她的麥肯錫方格筆記三分法。

大D常常分享她自己的學習經驗。只要她覺得不錯的，就會教給小d，從不考慮她的年齡和心智接受度。潛移默化中，小d一定會慢慢學會整理自己的思緒，以自己的方式變出一些什麽，進而培養出勇於面對挑戰的個性。

對於十歲的小d來說，那樣的挑戰是相當抽象的。她被提點盡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識與詞彙，塗寫下從心底湧上的什麽。那些靈感究竟來自哪兒，她自然是不明白的。害羞的個性加上嚴重缺乏自信的她，根本好像是在挑戰自己的「ㄘㄨㄣˊ ㄗㄞˋ」。

小d習慣把似懂非懂的「術語」用注音符號標注。就算大D早已教過她怎麼寫「存在」這兩個筆劃簡單的字，她還是一遇到這兩個字詞時，就畫上一長串「ㄘㄨㄣˊ ㄗㄞˋ」的「符號」。就算是懵懂隨興地用畫筆詮釋「ㄘㄨㄣˊ ㄗㄞˋ」，賦予它們不同的形狀和色彩，也絕非什麽輕鬆的活兒。

處在圖像思維比文字思維靈敏的年紀，要小d按照那三分法，把一頁原本無實質框線的頁面，分割成幾個特定區塊，就好像將孩子天馬行空般的想像力關進柵欄裡去了！小d倒也無視那些分隔線，照樣跨域塗鴉，好像它們根本不「ㄘㄨㄣˊ ㄗㄞˋ」似的。

但爲了把那些肆虐世間的皇冠球球關好，小d用最粗黑的簽字筆畫出更多的區隔線，決意讓它們去蹲牢房！

此外，小d還畫了許多她自己想像的月亮故事。透過她的彩筆將安徒生筆下那些看盡人間百態的月亮，畫入她的練習本内。小d的想像力沒有疆界，就如那些月亮，從古到今，什麽戰亂什麽悲歡離合的故事沒經歷過？當今瘟疫席捲全球的場面，月亮們早已似曾相識。小d的練習本裡，畫了一顆又一顆圓圓亮亮的繽紛球體，愈到後來愈簡約，有形體的月亮似乎慢慢退隱，只剩一頁又一頁光潔的純淨色彩，世界好像也跟著寂靜下來。


第二樂章，行板，奏鳴曲式。

時序進入六月，端午節的前幾日天氣就已經非常炎熱。還好，東部的海港小城，總會有舒服的海風，不至於太悶熱。實在熱到難忍時，乾脆就去有空調的圖書館工作。像某日街道電纜施工必須停電一整天，她就不得不去圖書館避暑。

學期末的圖書館，幾乎一位難求。大D繞了整個圖書館找合適的位子，終於在電腦區找到一個試聽格空位。她把筆電拿出來插上電源，所有配件安置妥當後，打開新建的檔案夾，點開這篇文件，旁邊放著她的方格筆記本，準備開工。花了一點時間讓情緒進入狀況後，她滴滴答答敲打著鍵盤，所有的挪移、刪減或增添瞬間完成，不滿意時，也可隨時毫不留情地銷毀全部内容。

大D在小d那個年紀時，根本沒有什麼少年讀物。頂多讀過一些為兒童改寫的「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記」、「三劍客」、「小婦人」或「福爾摩斯探案集」那一類的經典文學作品。印象中好像都是幾經輾轉才好不容易輪到自己閲讀。那時「童話故事」好像還不是那麽風行，直到大學三年級，她就讀的德語系有「格林童話」這門選修課，腦袋裡少數家喻戶曉的故事才開始活絡起來。

她很高興小d接受她的指導與鼓勵，也開始在她的本子裡塗塗寫寫。她總按奈著好奇心，盡量不去探詢小d的進度。倒是她自己，常常興沖沖地拿著她的塗鴉本子來問東問西。大D就趁機欣賞小d那滿紙的「鬼畫符」。其實，她非常清楚，什麼方格子筆記和三分法的歸納整理，哪能規範得了十歲女孩的天馬行空呢？裡面的符號字和色筆的痕跡，根本不會乖乖留守在那些强制隔離區內的。

大D自己也是在偶然機緣下，購入一本教導人怎麽聰明運用筆記本來做邏輯思考和歸納的二手書之後，才開始實際的運用。有機會逛文具店時，她最喜歡找尋適用的筆記本了。以前喜歡純白的，最好是有暗壓行距的那種。這樣寫出來的筆記看上去不呆板，視覺上又不被橫線干擾。可惜這種筆記本愈來愈難找到了。而要找到可以運用麥肯錫筆記法的方格本似乎一點也不難。當年留學期間她還不懂這種筆記法，荒廢太多可以訓練思考能力的學習機會。當時甚至從未想過筆記本爲什麽要做成那樣。現在才恍然大悟，希望爲時不晚。此後，她不但為自己預備很多這樣的本子，也盡量把這個基本技能傳承下去。要怎麽運用、會有什麽效果，就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對大D而言，她的筆記本無疑是她希望的寄托——開疆拓土吧！但願在這片豐沃的方格土地上播下許多熱情的種子，耐心等待它們發芽茁壯、開花結果，幸運的話，或許有機會變成一棵棵很老很老的大樹？！


第三樂章，中庸的快板，迴旋曲式。

從四月這樣一路走來，終於在七月末要將這些練習本裡的内容物送上征途。它們的命運如何，誰也不能預期。大D小d，和她們的練習本。聼起來的確像借了莫札特D大調雙鋼琴奏鳴曲的一些光？音樂神童莫札特一輩子只寫過這一首雙鋼琴奏鳴曲，而當時的他才不過二十五歲上下。

有句諺語不是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完全不適用於莫札特。倒是大D的小時候不怎麽了得，卻有小d已為她默默譜下漸入佳境的基調？對了，小d其實只存在於大D的文稿中，停留在永遠的十歲。前青春期的小d與已經進入中年期、並且很快就要迎接老年期的大D，她們所擦撞出的心靈火花與實驗性交會，就像這首雙鋼琴奏鳴曲的幾個樂章中，總隱約有的一對主題與孩子，她們不停地追逐嬉戲，時而明亮輕快，時而抒情悠緩，堆叠翻騰綿延不絕，終以最盛大歡快的樂音圓滿完結全篇。

前面已經説過，大D和小d，沒有音樂訓練的背景。然而，或許有朝一日，她們的練習本都將公諸於世，陳列在玻璃展示櫃中。現在能小心翼翼呵護它們的，只有不斷變老的大D。而且要重返小d那種純粹的塗鴉，以童真的想像力和畫筆做夢，既夢幻、抽象，卻又不失表達張力的那種創作狀態，早已不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這是她們共生共存的故事，當然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

那些戴著皇冠的病毒，原本可能也不想那樣橫行全球，挑戰世界的秩序。要把它們拋諸腦後早就不可能了。學習謙卑以對地與它們和平共處，是人類當前最重要的課題。大D如是想。她們的練習本裡，小d用畫的，大D寫下密密麻麻的願望。一定有一些會實現。也一定有一些已像彗星隕落。








2021/4/29 文與圖 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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