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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7 00:53:33瀏覽654|回應0|推薦0 | |
很少有一本書會讓我捨不得讀完,而舒茲的書就佔了其中兩個額度。從《鱷魚街》(Sklepy Cynamonowe)到《沙漏下的療養院》(Sanatorium Pod Klepsydrą),舒茲創造了一個小而宏大的謎樣空間。這空間環繞於舒茲的出生地:烏克蘭的德羅霍貝奇市(Drohobycz)。相較於整個烏克蘭(或全世界),這空間稱不上宏大,但在舒茲筆下,所有生活的細節被無限放大、詳盡切分,使得展現在我們眼下的是一個相當宏大的空間。也許可以這麼說:舒茲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微觀下的巨大視野。舒茲所創造的空間是詩意的,是憂鬱的,是迷宮式的,是無盡擴張的,也是魔幻寫實的,一旦走了進去,便很難再想走出來了。 舒茲的用字綺麗、意象繁複,對於週遭環境極其敏感,從來不放過任何細節。記得在《鱷魚街》裡,他曾形容夏天的陽光如蜂蜜一般黏瞇了人們的眼睛,人們臉上因炎熱而生的怪表情更像極太陽給信眾帶上了模樣相同的金色面具。不分男女老幼,所有人都戴著此面具相會寒喧,並掛著「酒神那野蠻異教之神的笑容」。在短短的一段文字中,他便以多樣的意象形容陽光的燠熱:陽光既如蜂蜜一般黏膩又如異教之神一般威嚇,而人們的眼是瞇的,臉上是帶著金色面具的古怪表情,並因為熱與強光而帶有異教之神的笑。如今,在《沙漏下的療養院》中,他又是這麼形容春天上午的陽光:
……陽光像蒼白的豆芽一樣穿過厚重的雲層照過來——突然,在樹木籃子一樣的枝椏之間,所有的花苞和新芽都亮了起來,鳥鳴的灰色面紗逐漸轉換成一張淡金色的網,慢慢地從這一天的面孔上揭下。這一天打開了眼睛。我們看到,那正是春天。
陽光的降臨是有層次的。它先是穿過雲層再穿過葉間枝椏,讓花苞與新芽漸次亮起,並轉化鳥鳴灰色的小面紗(陰鬱而悶)為一張金色的大網(輕脆而亮),彌天蓋地而來,那是一天初始的面孔、是一天的眼睛,也是春天。走進舒茲的文字,就像是迂迴在意象的迷宮之中,時常看到一個岔口或者暗門,便跟著繞了進去,愈來愈深入,愈來愈複雜,不知道會被如何引導又帶到何方,但結果總不讓人失望,且總是令人驚嘆。 舒茲透徹的觀察力也見於人物描寫之中。從《鱷魚街》的圖雅、查爾斯、父親,到《沙漏下的療養院》的施洛馬、碧揚卡、渡渡、艾迪、父親等等,他都有過傳神的比喻書寫。例如,令主角約瑟夫傾心的碧揚卡,作者是如此描寫:
在她那教養良好的血液中蘊藏著好幾個世代的訓練。他在教養的命令下做出的放棄和投降真是令人感動……她全身充滿了自願的意志和憂鬱的美,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符合已經存在的形式。她不做任何多餘的事,她的舉手投足都經過精打細算,剛好填滿了形式的框架……碧揚卡從這放棄和投降的深處獲得她早熟的經驗,以及她對一切事物的洞悉。
碧揚卡端莊嚴謹的行為舉止是受壓抑的,沒有絲毫鬆懈與潤滑。一切都是既定的、安排好的環節。她所有的動作既小心謹慎又莊嚴得體。然而正因為她是如此缺乏自主權,使得她的美充滿憂鬱與嚴肅。受傷與抑鬱是她那些精準到位的言行背後唯一的潛台詞。 除描摹之外,舒茲的魔幻世界裡更神秘的是蘊藏其中的信仰與神諭。在他的小說中我們時常能讀到聖經篇章的典故(allusion)或者改寫。甚至,主角也遇見了(彷彿)神喻的親臨——他突然感到神丟給他的千百道問題,使他不停地繪畫。然而,如果我們回到《鱷魚街》裡的〈論裁縫的人偶〉三篇系列短篇(或稱〈第二創世書〉),又可以發現父親雅各秉持了一種自創的信仰,他在《聖經》的〈創世紀〉(Genesis)之外再創了一個〈第二創世書〉。那是造物主所創之物的再創造。造物主愛的是「一成不變、完美、複雜」,但再創造者則偏好「便宜與粗製濫造」。父親的第二創世神話,猶似一種對原典的反抗,對信仰的一種顛覆與動搖。 我們甚至將迷失在舒茲龐大迷宮的時間狀態之中。當我們不小心走入了〈沙漏下的療養院〉這篇短篇,我們將發現時間的線性流逝,在此受到了質疑、挑戰並因此動搖。療養院裡頭(與附近的)人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因此:
我們[約瑟夫與這裡的人]常在半路不知不覺丟失了時間的間隔,我們的日子不再連貫,而到最後我們也不再對它有所要求,毫無遺憾地放棄了前後連貫的敘事以及它對我們小心翼翼的監控……我們從來沒想過要懷疑或動搖這些基本的善良風俗——而現在,我們則把它們統統繳械。
時間在此失去了線性的連貫,彷彿被打散成迷離的霧氣。時間變得難以捉摸,無法事先被規劃也無法計算。藉由粉碎時間概念,舒茲挑戰了規律式的生活型態,行為、活動可以是不連貫著持續:人們的對話被睡眠打斷,卻又可以在清醒後接續下去。當時間變得似存在又似不存在,舒茲的魔幻迷宮終於完成了最後的佈置。人們交錯在現實與虛幻之間存活,似夢而非夢,似真也非真。在某個地方睡著,卻在另一個地方醒來;在睡著前看見一個癲狂的父親,卻在下一次睡著又清醒後看到一個病厭厭的父親。這就像是主角本人正生活在由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所建構的空間之中,生活場景在一睡一醒之際不斷跳接,既魔幻又寫實。 宣稱讀完舒茲,永遠都不會是真正的讀完,因為在他所建構的魔幻迷宮中,每面牆上都有精細的刻紋,而迷宮的去向又彷彿無窮無盡,讀舒茲的書或許永遠沒有終點。誤闖了《鱷魚街》與《沙漏下的療養院》所建構而起的魔幻版圖,便令人不想再回頭了(事實上也近乎不可能回頭)。讀了舒茲,才發現我竟是如此心甘情願地迷失在那些富涵無限生命的細節之中。踩著極輕極緩的腳步,我一如虔誠的朝聖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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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