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走廊上就聽到那哭聲，音調高昂而淒厲，一下子是持續的哀嚎，一下子又是時續時斷的啜泣，而且一陣接著一陣，讓人聽了非常不忍。我循著聲音的來源走了過去，後面跟的是週末也來當志工的一位修士。原來是哭聲來自108房靠窗布簾已經拉起的病床。

我輕輕掀起布簾，裡面是推著工作車的護理師和修女，好像正在為病人臉上的傷口換藥。

我記得那張病床的病人年紀已八十五，罹患腮腺癌，蓄著短短的頭髮；話不多，且因使用嗎啡減少疼痛之故，非常嗜睡。輪流來陪他的是三個兒子和兩個媳婦。我常看到的他，都是左半邊的臉貼著厚厚的紗布。那紗布約佔去整個左臉的五分之三以上，而且紗布四周的肌肉也呈一片紅腫，甚至延伸到左眼和鼻子的左側。

據老阿公的兒子說：數年前，病人因左臉有一大約直徑一公分左右的黑斑，為了「美觀｣，他就到某醫院的醫學美容中心求診，將那個黑斑切除。誰知那傷口卻幾個月都無法收口；再經切片化驗，竟被診斷出是患了腮腺癌！

一陣電療、化療過後，傷口不只沒有起色，而且竟然越來越大；因該處顏面神經很多，其疼痛的程度就非常人可以想像。最後，藥石罔效的結果，老阿公就被送來安寧病房了。

因為安寧病房的主要工作不在癌症治療，而是作疼痛護理。為防止老阿公傷口繼續惡化，每天換藥是必要的。換藥之前一個小時，要先為他打止痛的嗎啡針劑。等藥效開始發生作用時，就把紗布卸下，用棉花又再塗上止痛劑，接著，清理傷口，取出化膿與爛肉；再把消炎藥膏塗在患處，最後用紗布蓋住、貼牢。

這是在每週一次的團隊會議上，護理師簡報病人症狀處理時，所做的報告。為我來說，這只是紙上談兵；我還不曾「近距離｣地看過護理師替他換藥的情況；現在，在布簾裡，首先我看到老阿伯扭曲了臉的痛苦表情和聽到他想必是因疼痛難當而發出的哀嚎。就在那時，站在他床邊的媳婦安慰著說：「忍一忍喔！忍耐一下就好了。｣傳統典型的安慰，卻只引來更慘烈的哭聲。

我於是跨一大步過去，握住老人的手，同時，輕輕對他說：「你一定痛極了！真是毋甘喔！惜惜! 毋甘甘…。｣這麼說了之後，我頓時覺得手中握著的老人的手反而緊緊將我的手握住，哀嚎聲似乎也小了些。不過，就在這時，因為極為接近的緣故，老阿公的傷口讓我看得清清楚楚，也帶給我極大的震撼！

只見紗布被掀起後的傷口有兩處，一處較大，呈圓形；小一點的則是橢圓形，中間連著一條半公分寬的帶皮肌肉。傷處有些地方是已乾燥的黑、褐色，也有閃亮耀眼的紅色的肌肉；部分傷處也見到好像是因潰爛而產生的白色膿狀物。大傷口裡面，顴骨清晰可見，而且部分已經貫穿，隱隱可看到牙齒。這麼嚴重的傷口，讓我看得心驚膽跳，更怪不得老人家疼痛難當。 

護理師用棉花棒小心翼翼地進行各項手續。可是，儘管她再小心，也許麻藥劑量需要再加強，而且顏面的神經實在太多，每當她的棉花棒一探入傷口，老人就哀叫一聲。護理師用過的棉花棒一支一支地丟棄在塑膠袋裡，他的哭喊聲也一聲一聲地接續著。

對年紀這麼大的老者，在生命即將結束時，還要承受如此大的折磨，我心疼極了；心中一酸，不聽話的淚水也跟著掉了下來。我對站在我身後的修士問說：「天主在哪裡？｣「在他的心裡呀！｣剛上了初學院的他，指著病人，給了我這麼一個標準答案。我當然無法接受這個解釋，可是又能怎麼樣呢？我受不了了。「對不起，我馬上回來！｣我說完，輕輕放開我手裡握著的老人的手，轉身走出病房，進到隔著走廊的聖堂去。

凝望著十字架上的耶穌，我有些生氣、不平地問祂說：「主啊！當這個老人在受苦的時候，袮在哪裡？！｣耶穌不作聲地接受我近乎挑戰的質問。幾分鐘過去了，祂仍只靜靜地看著我。也許祂心中正告訴我：「看看我的蕀冠、我的傷痕，想想我所受過的苦難，以及我為了世人而被釘在十字架的事蹟。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我知曉耶穌無辜受害、慘被釘死，但是，當年祂為世人肩負罪行，今天很多人卻仍然受到不公不義的待遇、而受苦受難，這兩者之間我找不到關聯；另一個標準答案：「上主智慧無限，我們無法猜測祂的計劃如何？！｣在我聽來更是無關痛癢的風涼話。最令我關切、痛心的，老阿公在瀕死前竟仍然還要受此折磨！上主若容許這些存在，祂還是全能、全知又仁慈、公義的麼？！我不懂，也無法接受！

我也理解佛經上常說人世間本來就是個苦海；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們還沒有明心見性，才會仍然在此受苦。這些道理我明白，但是，明白與實踐卻是知易行難的兩回事。不知道執著如我，何時才能用平常心來陪伴眼前受苦的阿伯？

在聖堂裡待了一會，我的無助與失落依然。不過，我也知道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任何宗教的解釋其實都無法減少世上的悲劇，或舒緩老人的疼痛。我能做的，就是勉勵自己要更努力，學著以平常心來看發生在週遭的點點滴滴，另一方面，竭盡心力，給受苦的眾生更多的安慰與支持。

如此想了之後，我又回到老阿公的病床前。換藥已近尾聲，剩下包紮傷口的動作。他的哭聲小了，我知道他就要熬過今天的劫運，可是明天呢？ 明天，這瀕死前還得受這般折磨的老人又將如何渡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