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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1 00:00:00瀏覽2318|回應0|推薦117 | |
這天我發現安寧院有一位叫費南多(非真名) 的病人,幾天前由總醫院的安寧病房轉來,心裡有些稱奇。 溫哥華市轄區內,設有安寧病房的大醫院,有溫哥華總醫院以及聖保祿醫院兩家,而獨棟的社區安寧院則有四座。當末期病人的急性症狀在醫院的安寧病房得到緩解後,可以回家當居家病人,或轉住到安寧院安度其餘生,這本來就不足為奇;但是今天,八床的安寧院竟然有一半的病人,都曾是同一家醫院的「院友」,就是比較特出的例子。 我記得費南多。兩個星期前我在總醫院的安寧病房值班時,我和他聊了好久。那天,他臉色雖然因肝癌而呈灰黃色,精神卻很好,操著略帶拉丁口音的英語,非常健談。當他知道我來自台灣時,他竟然說:「啊,福爾摩莎!?」我驚奇於他可以把「台灣」和「福爾摩莎」畫上等號,他笑著說:「你應該知道『福爾摩莎』是我的祖先幫你的故鄉取的外語名字吧?我是葡萄牙裔的加拿大人。」原來如此!我連忙告訴他我知道四百多年前葡萄牙的船員駛經台灣外海,看到那個鬱鬱蔥蔥的島嶼時,驚叫著:「Illa Formosa」(美麗之島)的那段歷史。 有了這段因緣,費南多顯得格外開心,也告訴我許多他旅行的趣事。當他知道我的內人生長在菲律賓時,他更驚奇地說他就是在菲律賓結識他現在的夫人的。連連表示他與我很有緣份之後,他談得更加起勁,說了許多他來到加拿大之後工作、創業的奮鬥史,一直到他明顯有體力不支的現象時,我才請他先休息一陣;告訴他我稍後再來看他。 不過,那天下班前想再去探視費南多時,我發現他睡得正熟。而上星期我值班時,費南多也沉睡不醒。護理師說他也許疲累,但是情況穩定…。那就是我和他在總醫院時互動的經過了;知道他入住到安寧院來,我有幾分驚喜,心想也許他將會有更多的人生經驗和我分享。 當我與上午班的志工瓊安交接完畢,也讀過一星期來的志工探訪記錄後,剛好廚師雅琳經過,打過招呼,我告訴她與費南多結識的經過,她卻讓我深感意外地說:費南多兩天前入住後,病情轉劇,雖然神智仍然清醒,體力卻急轉直下,不只已經無法下床,講話無力,聲音也細小得幾乎難以分辨。她又說他昨天晚上曾大聲吆喝、厲聲責怪前來陪伴的太太。聽得我深感意外,於是決定先去看他。 四號房就在護理站對面。值班的護理師歐美嘉說費南多正在睡著,不過,表示他已睡了整個上午,可以叫醒他,順便看他吃不吃午餐。她又補了一句:費南多從昨晚起就不曾再喝水或進食了。虛脫、嗜睡、身體排拒水分及食物…,是瀕死前的現象;也許他時日已經不多,讓我心中十分不捨。 我輕輕敲了開著的房門之後,幾步路就走到費南多的床頭。看到我,他臉上一陣錯愕;也許他還沒完全醒過來,而且他應該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等他揉了一陣眼睛,定了定神之後,我先開玩笑說我是跟著他從總醫院過來的;緊接著,在他用將信將疑的眼神看著我時,我趕快據實告訴他:我也在這裡當志工。聽我這麼說,他開口說話了,但是聲音果然很小,不注意就無法聽清楚。 雖然他聲音微細,我大概可以聽出他斷斷續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的話:「我大概快要死了!以前我什麼都能做,甚至在總醫院時,我什麼事都不須假手他人,還可以自己使用行路輔助器到處走動;現在,不只感到全身無力,連只有幾步路外的洗手間也去不了,而且思路紊亂,有發瘋的感覺…。我真覺得失落啊!」說完,他重重嘆了一口氣。 我趕忙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拉著他的手,表示同理他的感受,也想到他對太太咆嘯,也許就是因失落而無奈、沮喪,加上他自知大限不遠的結果。我明白這不是他的本性,因為他曾說過他們伉儷情深,平時都互敬互愛的。 我沒有對他說「你沒事;別想太多」或「你會好的」之類的安慰話,因為病人對自己的病情最清楚不過;我只輕輕地問他說:「你心中覺得平安嗎?」 聽我這一問,費南多握緊原先讓我拉著的手,眼淚也從他無神的眼眶沿著沒有血色的雙頰流了下來,同時,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很恐慌、無助,現在我已漸漸失去原有的能力,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想到死,我更害怕了,因為我即將失去家人、親友、以及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死後的世界又是充滿忒多的未知數,令人不安…」說到最後,他開始啜泣。 可憐的費南多!遞給他紙巾,讓他擦乾眼淚後,我一邊繼續按著他的肩膀、拉著他的手,一邊在心裡忖道:如果平時沒花時間去想生死的人生功課,一但體能急速衰退,開始走近人生終點時,心裡失落、恐慌、無助、懼怕,就會是自然的結果了。 突然,我注意到費南多顯然體力不支得又昏睡了過去。於是,我保持原來的姿勢,只是閉上眼睛,開始在觀想裡與費南多對話。我沒對他談我平常相信的「緣聚則合、緣滅則散」的道理,只告訴篤信天主教的他:一切我們常人認為理所當然的人、事、物、情…都是上主賜給我們相處、使用的而已。祂自有計畫何時將這些收回,我們能做的,只有接受、服從。接受了,我們心中自然就會平安、自在,而不會怨尤。對於死亡,更是上主計畫的一部分;況且,結束這短暫的生命之後,我們就會回到祂的懷抱,和祂,以及我們所曾失去的親人,共享永生,因此,不需要害怕死亡,也不要放心不下家人,因為在天上相聚的日子,為期不遠…。另外,我也告訴費南多:明白了這些之後,因為失落而焦慮、急躁、甚至生氣的情緒,就會減到最低。同時,我也鼓勵他該為對他太太吼叫而道歉;畢竟,妥善圓融人際關係,也是亟需處理的大事…。 將這些想法迴向給在掙扎於死亡邊緣的費南多以及他家人之後,我張開眼睛,看到費南多睡得酣熟,我於是輕輕起身,靜靜離開四號房。 回到志工處理事情的訪客接待站,費南多的失落讓我沉思良久;我心中思緒起伏,久久無法平復。 同時,我也想起曾經目睹的一幕慘狀:一位病人在瀕死之際,急著想對家人交代事情,卻又完全無法言語,他欲語不能的嘴型,兩隻亂揮的枯手,加上他滿臉焦急、卻又無奈的表情,至今尚深深印在我腦海裡。 突然,我想到哪裡讀過的:在挫折不斷、失落連連的無常人生中,對於每個失落,如果能夠認識緣起緣滅的真理,就中體會哀傷、無助與沮喪等挫敗的情緒,把它們當成一個個「小型的死亡」,等到真正的死亡來到時,也許就會因為已經「駕輕就熟」,而比較容易接受與因應...。這完全就看我們是否能夠善加利用人生的逆境了。 在安寧病房與安寧院遇到的這些情景,都再度提醒我繼續努力學習生死功課的重要性;對於一些世俗間人、事、物的處理,更是事不宜遲。 有機會從末期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屬身上,學習這些寶貴的人生功課,真是我的善緣;我全心感恩! 陪伴,在 離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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