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取自www.flowerstodelhi.com)

第一次看到肯特(非真名)是他躺在病床上被工作人員推進病室的時候。那時，我剛要下班，所以只跟他擺擺手，算是打招呼。想不到，一個星期後，我一進他的病室，他立刻認出了我。

當我做了例行的自我介紹、並問他有什麼我可以替他做的之後，他指指他的小腹，說他脹得難過。進他的病室之前，我已經先查清楚肯特是五十多歲的大腸癌末期患者，並有小腸阻塞的問題。看他的小腹上有個裡面像是糞便的袋子，我想那應該是”人工肛門”。我問他要不要我試試能量調整，他回答說：”我知道能量治療。你就試試吧！”說完就輕輕地把眼睛閉上，顯然他曾經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於是，我也閉起雙眼，集中心神，一手按住他的頭頂、一手停在他小腹的上方，祈望大宇宙的能量能幫助他減輕痛苦。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走近，只見護士羅拉拿著針藥進來，對肯特說：看看這一針能不能有幫助？過了一陣子，我們都清楚地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從肯特的肚子傳了過來。也看到他小腹上的袋子濁水滾動，好像有東西進入。只聽得肯特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說道：”It feels so good; must be the work of the energy healing！”我趕快接著說：”我想應該是兩種效力的結合才對。”羅拉對我點頭笑笑，算是謝謝我化解這尷尬的場面吧！正當羅拉轉身、準備離去時，肯特把她叫住。羅拉又轉過來問道：”還需要什麼嗎，肯特？”肯特嚴肅地說：”你聽說過我發脾氣罵人的事嗎？”羅拉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肯特很快地接著說：”我想你也該聽聽我的故事！”不等羅拉回答，自己就開始講述他發病的經過。肯特覺得他大腸癌之所以變成無藥可醫的境地，完全是醫生的過錯。他說當他大便不太規則、要家醫介紹專科醫生，以便做大腸鏡時，就延誤了；專科醫生發現大腸有問題，在轉介癌症醫師的過程中又是一波三折，弄到最後，雖然開了刀，也做了化療，卻已變成藥石罔效了。

羅拉和我都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肯特繼續說著：”說什麼醫療經費不夠？既然醫療經費不夠，為什麼要再花幾十億蓋那座國際會議中心？為什麼也花幾十億辦那個奧林匹克的大派對？”他越說越大聲：”那些該為我的病負責的人們，將不得好死；不只是他們本人，就連他們的家族也是罪該萬死！我詛咒他們都下地獄！”我看他嘶喊得面紅脖子粗，只得用手輕輕地拍撫著他的肩膀；羅拉卻一面苦笑，等他的叫喊告了個段落，輕輕說了聲：”I am sorry to hear that.”就轉身急步離去。

我一面心中思索著如何圓場，一面問他說要不要咖啡或冰淇淋。他說要些冰塊，我找到機會讓他自己先行平靜一下，快步離開。在護理站看到羅拉時，她朝我搖了搖頭，嘆口氣說：好大的氣！幾乎每個人都要聽一遍他的故事才行。

肯特把我給他的碎冰塊倒了些到口中，緩緩地咀嚼著。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我靜靜地等他先開口。果然，不一會兒，他先說話了：”你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嗎？”

“喔！你指的是延誤醫療的事嗎？那的確是相當遺憾的事。如果沒有那麼多不幸的湊合，你今天大概不會呆在這個病房了。”我用手輕撫著他的肩膀，同時說道：”你確是非常倒楣；不過，你剛才詛咒政客、醫生以及他們的家屬，好像有些過分吧？畢竟，在加拿大的醫療制度下，對於不會致命的，都要等上或長或短的時間。像我肩膀的韌帶斷了，前後一共等了將近半年呢！”看他把頭轉向我，一語不發看著我，我接著說：”更何況政府的稅收也不能完全用在醫療上面的，不是嗎？不過，我贊成對醫療方面的撥款應該多些。”他仍然沒有做聲，我繼續說下去：”最要緊的，你滿心憤怒，對你養病有百害而無一利。”說著，說著，竟把肯特的話匣子給打開了。他承認亂發脾氣是一直想改、卻又改不了的毛病；接著，話鋒一轉，說他不甘心就這麼離開是因為使命未了。

我好奇地問他是什麼使命。他竟然賣了個關子，而先問我了一個問題：”你知道為什麼現代的人罹患癌症的特別多嗎？”我不假思索就說：生活壓力和環境污染大概是兩大罪魁禍首吧？聽我說完，他無力地鼓鼓掌，卻說：還有呢？”還有？一時把我給問住了。看我回答不出，他竟然開心、卻加重語氣地說：”吃錯食物其實更是第一號殺手！所以我的使命就是教大家怎麼吃東西啊！”吃東西還用你教啊？看我有些不解，他竟然笑著解釋道：”別急！我說了你就懂。”說著，他開始侃侃而談：”古代的人少有癌症，因為他們吃的是真正的食物；現代人吃的卻盡是再製品。再製的食品裡面不知添加了多少對身體有害的毒素，當然，癌症就幾乎高居各國死因的榜首了。”

我告訴他我聽過、也頗為相信這個說法。我接著說：”而且，為了讓收成又好又快，養殖的水產動物、種植的蔬菜水果，無不農藥、抗生素拼命灌…。”他不等我說完，就急著說：”現在，你知道我的使命了吧？”我點點頭，一面對他比起大拇指，一面藉著這個機會再強調他不該亂發脾氣的重要性：”過去的已經無法彌補，即使你把那些人都咒死了，也無濟於事的，不是嗎？”看他靜靜地聽著，我接下去：”倒不如全心接受你的命運，好好跟醫生合作，努力養病，誰知道沒有奇蹟會出現？”聽我說完：他幽幽地丟給了我一句：I will try my very best, I promise.”看他閉上眼睛，我悄悄地離開了他的病室。

下班前，我又到肯特的房間去，從他正跟物理治療師談話的內容，我才知道他翌日就要出院。看他們好像還有許多要事要談，我只祝他好運，同時提醒他不要忘記對我的承諾，就舉步離去。

過了一個星期，我在病人名單又看到肯特的名字。護士告訴我，他只回去了兩天，就因嘔吐不止，又住了進來。她又加上了一句”臭脾氣是改善了一些些，卻還是很難伺候呢！”

才一個星期不見的肯特，臉頰消瘦得整個臉龐只剩皮包骨，深陷的兩眼光彩全無，他奄奄一息地昏睡著。對他的情況我不覺得意外，因為病人臨終前的變化可以是很快的；我更在乎的是他的心理狀態。當時，還有一位女士在場，她自我介紹說是肯特的夫人，接著又說：”原來你就是他提過幾次的那位志工！”她告訴我說肯特的脾氣的確改了不少，然而，罵人的次數雖然減少了，但是罵起來，”毒性”依然不減。

在肯特的病室呆了一陣，仍不見他醒過來，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要他保重，也要他再加油，以保持心靈的平安。跟他夫人點點頭後，我就離開。下班前，再去探視一下，情況依舊。

到停車場的途中，我邊走邊回想這一星期來的一切，也再次體會到”修心養性要趁早”的真理。常常聽人家說：等我年老時，我就會如何如何地看得開、活得自在的話。殊不知”江山易移，本性難改”，習性的養成、脾氣的改正都是緩慢漸進的，需要長時間一點一滴的努力，才可望有成；絕不是三天兩頭說變就能變的…。我一面為肯特祈福，也一面為自己告誡。

(下圖取自www.ontariopalliativecar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