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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3月14日下午一點.由皮介行擔任主講.題目是
〔談談儒學的聖賢氣象〕。本講題的討論資料採用朱良志先生〔聖賢的氣象〕一文
◎附錄:〔聖賢的氣象〕
朱良志
在中國哲學中,所謂“聖賢”,不僅給後人留下了他們的思想,還有他們的風神、氣象和風韻。中國哲學強調,有一等之胸襟,方有一等之思想。這些聖哲們的胸襟氣象足以映照清流,風範百世。今天我們汲取傳統哲學的精華,如果能咀嚼到其背後所隱藏的哲人的胸襟氣度,或許有利於我們更好地把握其思想的精髓。這篇文章從三個角度談談我對所謂“聖賢氣象”的體會。患所以立
孔子說:“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怕你沒有取得一定的位置,重要的是你拿什麽去自立。人來到這世界,就是“立”的過程——在茫茫天涯路上鑄造自我形象。一個自立的人,是一個獨立意義的生命,他不能脫離世界的秩序,但卻可以以自己獨立的意義作用這秩序,在與秩序的協調中,創造新生命。
在儒家看來,人憑什麽自立,當然需要知識,再就是德行,更重要的還有生命的境界。儒家哲學中的自我,可以分成四個層次,即欲望我、知識我、德行我和宇宙我。人的生命是不斷超越的過程,知識是自立必不可少的基礎,德行是將自我彙入群體的關鍵,是超越欲望我的重要力量。但儒家強調,要將自身的小宇宙裝點成靈光綽綽的世界,還必須有宏闊的境界和氣象。境界與知識、德行有關,但又不同。境界可以說是人生命的徽章,是顯現一個生命體特點的關鍵性因素。知識,主要與能力有關;德行,主要與人品操守有關,而境界則是一個生命體的光源,它將一個小宇宙微弱的光芒彙入大宇宙無限的光芒中,如孟子所說的“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易傳》所說的“剛健篤實,輝光乃新”。知識有多寡,德行有高低,人的境界也因人而異,一個具有大境界、大氣象的人,必由知識我、德行我超越而進入宇宙我之中,那是一個優遊的生命。
孔子說他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所謂三十而立,是說三十歲左右的時候,獨立人世,獨立擔當,開始了“自立”。但如何“立”,如何立而不傾,如何樹立一種恒久的生命風標,則是一生的功課。有知識的“不惑”追求,更有“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等洞察生命奧秘的體驗過程,超越欲望我,從知識我、德行我一步步融入宇宙我的從容博大的境界之中。
立,是一種“信心”的確立。“信心”是人的生命尊嚴,一種不可動搖的類乎宗教的情感,一種對自我生命的嘉賞。孔子非常欣賞《周易》中的兩句話:“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不能恒久地守持自己的信心,或許會因此蒙受恥辱。在孔子看來,自立是一種選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遠人,但大道自在,人如果無弘道之心願,則與道失之交臂。在先賢的人格境界中,生命就是一種不斷向上提升的過程,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人的自立,不是立於一地,就能保有此功,如果不能時時保持自警向上之心,生命就會墜落,人所自立的根基就會崩塌。生命不是向上,就是墜落。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就像佛學所說的,人來到這個世界,必然有所染,或淨染,或污染,人在世界上,如同與一種不明的力量在拔河。生命必須保持警醒的力量。孔子說:“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向上者超越,向下者墜落。人的自立的功夫,就是一種心靈維持術。人應自覺地提升生命境界,培養內在超越的欲望,見賢思齊,見不善如探湯,就是自覺的上達。
《易傳》認爲,人是天地的兒子,人立於天地之間,必以生生不已的創造,才能“德配宇宙”。在儒家看來,世界不是我認識的物件,而是與我相互交融、彼攝互蕩的生命,我在這生命統一體中獲得力量。“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以健動不已爲德,而人必以自強不息應之,人惟有如此,方能成其爲人,二者隱藏著一種邏輯關係。
中國哲學的這種超越精神、自尊氣象是中國文化發展的不竭源泉。唐代禪宗高僧神秀,作爲北宗禪的代表人物,南宗禪的一些後學出於宗派之見,常常予以貶低。其實,在神秀的身上也有一種放曠高蹈的自尊境界。神秀臨死前,給他的弟子留下了三個字:“屈、曲、直”。這三個字,可以說是對人存在狀況的哲學思考。人如果不獨立思考,就只能重復別人的路程,這樣,就只有屈服的命,這是“屈”。第二是“曲”,一個獨立的思想者一生都在和不明的力量角逐,這種“曲”是強大的張力,不是屈服在地下,而具有無限上升的力量。然後是“直”。人要在這個世界上註冊自己的意義,雖然有曲折,但是他昂然的生命,永遠向著“直”而發展。“直”是充滿圓融的和諧境界,它鼓舞著人們,不放棄這永恒的企盼。神秀的遺言所彰顯的正是中國聖賢的自立精神。君子不器
立大人之氣象,還需精心護持,這涉及到中國哲學“養”的思想。
孔子說:“君子不器。”君子不是一個“器具”,僅僅掌握一定的技能,具有一定的用處是不夠的,那是一種“物質化”的人,君子是具有生命大智慧的人。中國哲學對知識和智慧有特別的區分。孔子並不忽視人獲得知識的必要性,知識可以幫助人瞭解事物之特徵。但此知識是形式之知識,不能代表人心靈的氣象。孔子超越純形式的知識節文,關心道、仁,關心生命的大智慧,這智慧是人意志力的純化,是人對生命的洞悉,對天命的體認。孔子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又說:“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知識只能解決“不惑”的問題,不能解決人生命的根本問題。所以孔子所說的進學過程,由“四十而不惑”到最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不是知識的獲取,而是心靈境界的提升。中國哲學推重心靈的大氣象,轉局促爲圓融,變扞格爲和諧,棄低俗而慕高遠,不重在向外追求知識,而強調反己內求,以生命的內養爲主要功課。
儒家哲學強調,聖賢的氣象不是由知識的推求得到,而是於“養”中轉出。儒家哲學提出“有恥且格”的恥感思想、“慎獨”的自律思想以及“吾日三省吾身”的內省思想,這些思想,都不是理性的反思、知識的推證,而是心靈的陶養。孟子將養氣作爲生命境界提升的唯一方法。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何謂浩然之氣?他這樣解釋:“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生命缺乏持養,就會“餒”——如同一個饑餓的人,乾枯而匱乏。人通過生命之養,養得充滿圓融,克服卑微和渺小,克服物欲和自私。中國哲學更強調,養氣是同於群體、合于天地的根本途徑。“德不孤,必有鄰”,個體、群體、宇宙三者的和諧,是奠定在心性修養基礎上的。佛教以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的假設,來說明明心見性以實現和世界共通的可能性,而儒家則通過“誠”——真實無妄的澄明心靈來實現與世界的共通。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人歸於誠,就歸於性,歸於性,即通於群體,從而會歸於天地之性。正是在這個假設基礎上,儒家所說的胸次悠然、渾然與天地同體的境界才有可能實現。孟子說養氣可以“塞於天地之間”,正奠定在生命共通的基礎上。
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培植好生命之樹的根,才有可能等待它的果實;往生命的燈盞不斷加上油,才能指望生命之燈常明。這使我想到清代畫家石濤的一個重要觀點:“嘔血十鬥,不如齧雪一團。”嘔血十鬥,是技巧上的追求,是獲取知識的途徑;齧雪一團,是精神上的超升。技巧當然是作畫之必備,但一個成功的畫家不能僅停留在技巧的追求上,而應超越技巧,由技進於道。因爲中國畫強調的是“心印”,繪畫的空間形態是心靈的顯現。導致繪畫成功的關鍵因素不是知識,而是智慧,是獨特的精神境界。所以,養得一片寬快悅適的心靈,就像石濤所說的吞下一團潔白的雪,以冰雪的心靈——毫無塵染的高曠澄明之心——去作畫,才能自創佳構。他雖說的是繪畫,但與“君子不器”的哲學傳統是相合的。與點之樂
“養”得一種心靈的大氣象,有了這種氣象,則可優遊回環,暢遊生命之樂。
元代藝術家倪雲林有一聯詩道:“喟然點也宜吾與,不利虞兮奈若何。”此頗有韻味。前一句說的是孔門之事。孔子一日和弟子閑坐,子路、冉有、公西華等都“各言爾志”,有的願去管理一個國家,有的願去做一個禮儀官員等,而此時,曾點則在鼓他的瑟,聽孔子詢問,方舍瑟而言。他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聽完他的話,喟然而歎曰:“吾與點也”。這天光雲影的氣象、惠風和暢的格調、與天優遊的境界,感染了一位時值暮年的哲學家。這暮春季節的向往,簡直有王羲之蘭亭燕集的風韻。
下一句“不利虞兮奈若何”說的是項羽事。項羽作爲一世英豪,當初引八千精兵北上,氣勢如虹。但卻在殘酷的楚漢之爭中,最後兵敗垓下,四面楚歌。月黑風高的一個晚上,中軍帳裏,項羽飲酒數過,面對絕望的美人虞姬,一首悲愴的歌從他胸腔傳出:“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自歎是“天之亡我”,歷史學家則多認爲他有勇無謀,而在藝術家倪雲林看來,項羽缺少的正是那優遊回環的心靈境界,如此好勇鬥狠,如此褊狹局促,焉有不敗之理!雲林在此正是要突顯聖賢的氣象,一個器宇闊大,一個激進褊狹,其成敗不言自明。
中國傳統哲學對“聖賢氣象”非常重視。朱熹《近思錄》專列“聖賢氣象”一節,如其雲:“仲尼:天地也;顔子:和風慶雲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氣象也。”北宋周敦頤儀態雍容,有人以“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評之。程顥詩雲:“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所彰顯的正是其心靈的“雲淡風輕”。朱熹詩雲:“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這裏所寫的,也正是他心靈的“天光雲影”。涵容廣大,體露真常,了無滯礙,一任慧心流淌,正是所謂聖賢氣象的體現。
中庸是孔子所奉行的哲學原則,但孔子卻並不排斥狂狷。在他看來,狂妄的人喜歡進取,狷介的人往往奉行正道。他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這使我想到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蘇東坡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也想到春秋時那位泛舟五湖的賢達范蠡。孔子這裏所陳示的不是未來生活的安排,它與風乎舞雩的境界一樣,透露出的是從容瀟灑、無所羈絆的精神氣質。據《孟子》記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這裏所包含的就有一份“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情懷。聖賢的氣象中,洋溢著濃厚的樂觀格調。有位叫葉公子高的人問子路:“你的老師怎樣?”子路不知怎麽回答,歸而告老師,孔子說:你就說,他這個人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孔子暢遊在道的領悟中、生命的體驗中。後代儒家有尋“孔顔樂處”的說法,孔子說顔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而孔子自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其實這裏透露出的不僅是安貧樂道的忍耐力,而且是一種幽深遠闊的生命情調。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識的獲得是技能的,喜愛一種東西並爲之奮進,是一種情感傾向的形成;而在傾心的物件中獲得快樂,這是生命的安頓、心性的超越。由知到好,由好到樂,其實正是氣象的提升。
中國先哲們的快樂哲學是一種獨特的宇宙人生體驗。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裏特曾說:“如果幸福在於肉體的快感,那麽就應當說,牛找到草料的時候,就是幸福的。”孔門的樂處,當然遠遠超越了物質滿足所帶來的愉悅,同時也超越了德性原則滿足所帶來的快樂,而是一種“宇宙般的快樂”。個體生命渾然融於宇宙之中,覺自我與天地爲一體,此時生命的短暫超越了,欲望的局限超越了,種種有限性的困擾煙消雲散,從而會歸於天地之一氣。此時,一如陶淵明所說的:“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也道出了這樣的大樂境界。“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仔細揣摩孔子這段關於“樂”的表述,可以發現,仁者壽,不是說生命的延長,自然生命並不一定能延長,而是人在宇宙中伸展自己。孔子以山靜爲人生之蘄向,描畫的是一個生命宇宙的大和諧。
中國哲學關於聖賢氣象的學說,在今天仍然有其意義。氣象和境界,是人生命的智慧,是人所以自立的基礎。培植心靈的氣象,使我們的心宇更“大器”一點,雖未必要去成就聖賢,卻可使我們的生命更有意義。氣象的提升,可以幫助我們以從容的心態對待急速流轉的節奏,可以舒緩我們因激烈競爭所帶來的心理壓力,可以使人生的步子走得更堅實,並富有快樂的韻味。我們知道,在一個優遊的心靈中,月更明,風更清。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責任編輯:李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