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佳蕙

前言：這是我在安寧病房服務以來在報上發表的第一篇以安寧病房為背景的文章。

很喜歡這張配圖，一個人撐著蒿踽踽獨行於歲月之河，前面可能是落英繽紛的桃花源，也可能是險象環生的急流險灘，無論是甚麼，總要一個人「撐」過去。

2018/07/08 06:00:00 聯合報 藍月

宗教師穿著一襲玄色長袍，飄曳地穿梭於病房間，死亡從來就不是禁忌的話題，這裡是醫院的安寧病房，我是初來乍到的志工，今天是我見習一個月來第一次親自為病人泡腳。

他，六十八歲，血液腫瘤，資料上寫著「無神論」，由太太照顧，已簽署大體捐贈，自稱一生愛海，熱愛潛水，連名字也有個「海」字，大家都喚他「海大哥」。

對我的到來，他並不排斥，神智清醒地把腫脹的雙腳泡進加了薄荷精油的熱水裡。我發現海大嫂不在，他說太太去吃中飯。說到「太太」，他的眼裡閃出一縷柔情，卻又立刻隱藏，彷彿怕洩漏心底最深的牽掛。此時，不知從哪裡傳來陣陣佛音梵唱，他朝門外瞄了一眼，我問他：「海大哥，我知道你是無神論者，對身後事也很豁達，但是你害怕死亡的過程嗎？」

他說現在還不怕，但是隨著日子的接近，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怕？畢竟，大家對死亡都很陌生，但無論如何，人都要一個人上路，活著的人更要做好「一個人」的功課，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決定事情，一個人承擔病痛……說著說著，海大嫂回來了，海大哥指著海大嫂說：「我一再告訴她，從我生病開始，她就要練習一個人，就算有兒子，兒子自己有家，她最好還是一個人過才自在。」

海大嫂沒吭聲，只是悄悄拭去淚水，他虛弱又著急地說：「哭什麼？一個人有什麼好怕的？妳這樣叫我怎麼放心？」

我幫海大哥把腳擦乾，默默退出病房，準備到一樓的社工室幫病人繳證明文件。穿過一樓大廳時，許多老人家拄著拐杖，「叩篤、叩篤」地一個人來看病，我想起海大哥說的「一個人的功課」，又想起自己這半年來先後失去媽媽跟毛小孩，兒子已長大離家，原本熱鬧的家，如今只剩我和老伴。不過無論家裡原本有幾個人，「一個人」的日子終歸要來，趁著現在珍惜兩個人的時光，並預習一個人的功課，也不是壞事。「一個人」的日子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但只要活著一天，就要度過漫漫長日，該如做好一個人過生活的心理準備跟財務規畫，儲備一個人步上老病死的勇氣；要在哪裡安老？家裡或護理之家？預立好病危時的醫療處理方式及身後的歸屬處等等。

安寧病房的每個病人及家屬都是我的人生導師，當每次服務完畢，家屬對我們道謝時，其實我的內心對他們有著更多的感謝。謝謝海大哥提醒我「一個人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