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發！」

是青青的聲音。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我們愣了片刻。大發確定是青青在叫牠後，興高采烈的奔去。我的腦海有點混亂，努力的把昔日的青青跟眼前的青青連結起來，但原本留著瀏海的長髮卻被粗陋的毛線帽取代，圓潤白皙的臉龐如今有如一個碩大、即將腐爛的番茄，嚴重水腫的上肢哪裡是青青曾有的那如蓮藕的手臂？我緩緩走向青青，不知該如何問候她？好在青青只是緊擁著大發，一會兒摸摸牠的頭，一會兒幫牠擦掉眼屎。

「ㄟㄟㄟ！妳是怎樣？我們大老遠從台北來看妳，難道還不如一隻狗？」

怡君子走向青青，她的腰再度挺起，看得出來她極力想掩飾自己的訝異與不安，只是在故作輕鬆。

「許多年不見，難道我跟阿紀都老到讓你認不出來了？」

青青又哭又笑的擤擤鼻涕。

「妳講話還是這麼刻薄，大發還是這麼會放屁，剛剛又放屁了，連臭味都沒變。我作夢都會夢見你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們？該是你們認不出我吧？」

「是啊！妳怎麼變這麼醜？」

怡君話說得刻薄，眼裡卻盡是關心與心疼。

「去年得了乳癌，化療頭髮都掉光了，吃藥吃得身體都水腫了。我不想連累那個男的，我從來就沒愛過他，要他照顧我，很不公平，所以我提出離婚，孩子給他。我的孩子是個男孩，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個在戶政單位登記的家，但是這個家的主人不對，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青青說起話來有點喘，她把視線望向我。

「沒想到我們還有團聚的一天。阿紀！小軒沒跟你來？」

「小軒上大學了，今天跟同學一起去凱道參加婚姻平權遊行。」

「那是甚麼？」青青的表情泛出疑惑。

「齁！叫妳讀書，妳不讀書，反正就是以後我們也可以有一個在戶政事務所登記的家啦！」怡君又恢復昔日跟青青說話時的霸氣。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妳就是欠我照顧，現在有我照顧妳，一定可以長命百歲。妳等一下跟我們回台北，我帶妳去台北治病。記得以前我們隔壁攤子，賣花的江姐嗎？前幾年也是乳癌，治療一段時間後現在好了，又開始擺攤了，對吧？阿紀」

我想起怡君說的這事兒，當時在市場還頗引起一陣討論，大家都說江姐能康復是奇蹟，我順著怡君的話接。

「是啊！是啊！」

縱然我知道奇蹟是可遇不可求，但我還是希望這樣的奇蹟能發生在青青身上。

「可是…我的體力撐不到台北，開車回台北總要六個小時吧！」青青的呼吸越來越喘。

「簡單！我們搭高鐵，搭到南港，然後搭計程車回內湖。阿紀！你開我的車先送我們到左營站，然後你自己載大發回台北。」

怡君像個發號施令的總司令。

「等一下妳就跟我回台北，等妳病好了，我們就帶著大發去開民宿，民宿叫青青河畔草，記得吧。」

青青深望著怡君，望得十分仔細，仿彿要把怡君的模樣刻在心版上。

「我要把妳的樣子牢牢記住，我怕我到陰間以後，久了會想不起來妳的長相。」

她一把攔住怡君的腰，怡君蹲下，擁住她跟大發。

 我開車載大發回台北時天色已暗，她倆已到家。青青在怡君懷裡，不知是睡著了或是在靜靜地享受這團聚的時刻。我開門讓大發進屋，大發把頭放在青青的腿上，滿足的瞇起眼睛，她們仨又回到了舊日時光，我沉默地幫她們把門帶上。

 上樓回到家，收到小軒傳的「賴」，不回來吃晚飯，他跟一起參加婚姻平權遊行的同學在外面吃火鍋，還傳來遊行的照片，凱道上萬頭鑽動，六色彩虹旗滿蓄著昂然、鮮亮的生命力，迎風招展；小軒跟一群同學，大家在凱道上肩搭著肩，成一橫排，神采奕奕，青春無敵！像一群羽翼剛長成的小鳥，並肩而立在樹枝上，隨時準備展翅高飛，我想我該學習讓自己習慣一個人生活了。開了一下午的車，有點累。我一直不好意說，這是我第一次長途開車，沒有GPS，獨自行駛在陌生的路上，我很自滿能克服恐懼，把怡君跟青青送到高鐵站，讓她們再度踏上共同的未來，也把自己跟大發送回家。我們在台北相識，在台北分開，在台北重聚，正堅定的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窗外的月光靜靜的灑下一片溫柔含蓄的銀白，這是個美好的夜晚！